不过,方青叶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喝了口,问道:“赵行,说说你推荐的理由。”
“周毅今年四十,正值年富力强。他负责徽京银行这三年来,综合业绩在全行二十多家主要支行中,始终稳定在中上游...
装修工人们还在敲打隔断墙,电钻声此起彼伏,像一串不规则的鼓点敲在神经上。高攀站在17层中央,脚下是尚未铺设完成的防静电地板,几块空板之间露出下方纵横交错的线槽。阳光从西侧整面落地窗斜射进来,映出空气中漂浮的微尘,如同数据流在虚空中无声奔涌。
他手里捏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首月客户准入名单(初筛)》,共三十七家企业。其中二十一家属人工智能与芯片设计领域,九家为生物医药初创,剩下七家涵盖新能源材料、工业软件和农业科技。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孤注一掷的创业史??有人抵押了房产发工资,有人靠信用卡维持实验室运转,还有人在PPT路演中哽咽着说:“我们不是来融资的,是来续命的。”
林砚踩着一双平底鞋快步走来,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系统原型提前上线了。”她递过平板,“‘星轨’评分模型V1.0,已接入政务云、知识产权局和三大征信平台,初步跑通了十二项核心算法。”
高攀接过设备,屏幕上跳动着动态热力图:鹏城全域科技企业信用分布,红点密集处集中在南山与宝安,而龙岗、坪山一带则呈渐变蓝绿色。“这个颜色代表什么?”他指着一处浅黄区域问。
“成长潜力值高于行业均值但融资不足。”林砚解释,“比如这家‘光语传感’,三年拿了两项国际传感器大奖,产品通过德国T?V认证,可银行授信记录为零。他们拒绝过两轮VC对赌条款,宁可慢点走。”
高攀记下这个名字。“把他们的资料调出来,我要亲自走访。”
“你真打算去?”林砚有些惊讶,“按流程应该是客户经理先做初访。”
“规矩是我定的,破例也是我。”他笑了笑,“第一天开业就要让人知道,鹏城支行的行长不是坐在玻璃房里的摆设。”
当天下午,他带着周雨驱车前往龙岗的一处老旧工业园区。导航显示目的地是一栋灰白色五层厂房,外墙斑驳,铁门锈迹斑斑。门口挂着一块不起眼的铜牌:**光语传感技术有限公司**。
开门的是个穿格子衬衫的年轻人,三十岁上下,眼睛布满血丝,自我介绍叫程野,是创始人兼CTO。“您真是……银行的人?”他反复确认了好几遍身份证和工作证,才将信将疑地请他们进屋。
办公室简陋得近乎寒酸:几张拼凑起来的办公桌,角落堆着几箱方便面,墙上贴着密密麻麻的技术路线图和倒计时表。会议室里,投影仪正播放一段测试视频??微型光学传感器在极端温差下稳定传输信号。
“这是我们第七代模组。”程野声音沙哑,“已经在极地科考队试用三个月,零故障。但现在的问题是……量产资金卡住了。”
“你们账上有多少现金?”周雨翻看随身携带的尽调手册。
“不到八十万。”程野苦笑,“员工工资已经缓发两个月,供应商那边靠我个人借了四十万周转。再撑一个月,生产线就得停。”
高攀沉默地看着墙上的研发日志,一页页手写记录着每一次失败与突破。突然,他在某一行停下:“去年十一月十七号,‘激光校准模块失效,损失样品十七套,重做’??那天是你母亲葬礼。”
程野猛地抬头,眼神震动。“你怎么知道?”
“你朋友圈发过一张墓碑照片,时间就是那天。”高攀平静地说,“配文只有两个字:‘走了’。可你当晚十一点还上传了一段调试成功的视频。”
会议室陷入寂静。
“你说你不信神。”高攀缓缓站起身,“可你比谁都信技术能改变命运。这才是最危险也最珍贵的东西。”
他转向周雨:“启动绿色通道,五百万‘研发续航贷’,以专利质押+未来订单收益权组合担保,利率下浮20%。今天回去就报审。”
“这么快?”周雨迟疑,“按制度要先完成两次沉浸式走访……”
“我已经来了。”高攀看着程野,“而且参与了一场没有咖啡的团队会议。够了。”
返程途中,周雨一直没说话。直到车子驶上深南大道,她才轻声开口:“高行,你知道总行风控委那边肯定会有异议。这么大额度给一家无营收企业,万一……”
“万一失败了呢?”高攀接过话头,“那就记在我的不良率头上。但如果我们连一次这样的机会都不敢给,那我们开的就不是科创支行,而是典当行。”
手机震动,是林砚发来的消息:【“星轨”捕捉到异常??云启智能原CEO周临近期频繁接触多家金融机构,疑似筹备新项目。】
高攀瞳孔一缩。云启智能,那个曾让陈丹路背负污名、也让整个体系蒙羞的名字。
他立刻拨通陈丹路电话。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陈丹路似乎早已等候多时,“周临这个人,聪明绝顶,表演天赋一流。他真正的本事不是做芯片,而是操控预期。”
“他现在想干什么?”
“重建信任链。”陈丹路语气凝重,“这次他注册了‘启元量子’,宣称掌握室温超导材料核心技术,已获得某省属国资基金意向投资。但如果我没猜错,他又在玩老把戏??用概念吸引资本,再用资本美化报表,最后套现离场。”
高攀闭目思索片刻,忽然问:“你还记得当年审批云启贷款时,那份所谓的‘中科院联合实验室合作协议’吗?”
“当然。后来查实是伪造的。”
“可当时没人去验证。”高攀睁开眼,“因为我们都太渴望见证奇迹了。”
他挂掉电话,转头对周雨说:“通知林砚,立即升级‘星轨’模型中的‘创始人口碑追踪’模块。我要知道周临过去三个月见过的每一个人、参加的每一场活动、发布的每一条动态。同时,联系申城公安经侦支队,调取云启案未公开的涉案人员口供摘要。”
“你是怀疑……他会卷土重来?”
“不是怀疑。”高攀望着窗外飞逝的城市光影,“我是怕有人重蹈覆辙。尤其是那些急于证明自己的人。”
三天后,筹备组召开紧急闭门会。林砚展示了最新分析结果:周临在过去六十天内参加了七场高端闭门沙龙,均以“颠覆性技术创新”为主题;其新公司“启元量子”官网宣称已完成天使轮融资1.5亿,但工商变更记录显示股东仅为两家空壳公司;更关键的是,一名匿名举报者提供录音片段,其中周临亲口说道:“只要银行敢信,我就敢让他们信到底。”
“这已经涉嫌金融欺诈预警。”周雨面色严峻,“建议纳入黑名单,禁止任何形式合作。”
高攀却摇头:“不能封杀,要盯住。我要让‘启元量子’成为我们第一家主动监控的‘灰名单’企业。”
众人愕然。
“什么意思?”苏婉皱眉,“难道你还想给他们放贷?”
“不。”高攀目光如刃,“我要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银行,既不会盲目追捧神话,也不会冷酷扼杀希望。我们要做的,是建立一面镜子??照见真实,也照见谎言。”
他提笔在白板写下三条指令:
1.对“启元量子”开启隐形跟踪模式,由技术尽调中心秘密派驻观察员;
2.若其申请信贷,必须执行史上最严双盲评审(即评审小组不知企业名称,企业不知评审身份);
3.所有对外口径统一为“暂不符合当前支持方向”,不否定、不鼓励、不回应。
“你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林砚低声说。
“我只是不想再被人牵着鼻子走。”高攀收笔,“过去我们输在轻信,未来不能败于偏见。”
又过了五日,鹏城支行正式挂牌前夜。大楼外LED屏亮起新标识:**南新银行?鹏城科创支行**,下方一行小字:“为innovation守护价值”。
内部系统全部联调完毕,“星轨”模型进入最终压力测试阶段。高攀独自留在办公室,逐一审核即将上线的服务协议条款。当他看到“客户隐私保护声明”中关于社交行为分析的部分时,眉头微蹙。
第二天清晨,他召集技术团队开会。
“删掉所有涉及私人社交平台情绪分析的内容。”他果断下令,“我们可以抓公开言论趋势,但不能窥探个人情感波动。否则我们就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数据霸权’。”
林砚欲言又止:“可这部分能显著提升风险识别精度……”
“精准不该建立在越界之上。”高攀打断,“我们要做的是金融服务商,不是心理侦探。”
散会后,周雨送来人事最终名单。高攀逐一看过,忽然停在最后一个名字上:赵清明,综合管理部行政助理,背景备注为“苏婉推荐”。
他当即拨通苏婉电话:“这个人选有问题。”
“怎么了?”苏婉语气平静。
“赵清明曾在北方某城商行任职期间,涉入一起虚假票据案调查,虽未被起诉,但内部记大过一次。这种履历为何没出现在考察报告里?”
电话那头沉默数秒。“那是十年前的事,他后来表现良好,我也相信人的转变。”
“我相信。”高攀声音低沉,“但我不能拿全行合规底线去赌一个人的悔改。”
“所以你要否决我的提名?”
“不是否决,是换岗。”高攀直言不讳,“让他去后勤岗,远离资金结算与印章管理。这是底线。”
苏婉深深吸了口气:“高攀,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人都该像你一样完美?”
“我不是追求完美。”他望向窗外晨曦中的城市,“我只是害怕,某个看似微小的裂缝,最终会让整座堤坝崩塌。”
挂断电话后,他收到方青叶短信:【明日揭牌仪式,省金融办副主任将出席致辞。低调处理,勿谈敏感议题。】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高层仍在观望,任何出格言行都可能成为叫停的理由。
次日上午九时,揭牌仪式准时开始。没有舞狮锣鼓,没有红毯香槟,只有一块简洁金属铭牌缓缓落下。高攀作为负责人发表简短讲话:
“今天我们不开张,只是开门。不庆祝成绩,只表达决心。未来的每一天,我们都将以创业者的心态经营这家银行??敬畏风险,拥抱不确定,始终把脚踩在泥土里,把眼睛望向星空。”
掌声响起时,他看见林砚悄悄抹了眼角,周雨挺直脊背站着,像一棵终于找到土壤的小树。
仪式结束后,第一批客户陆续登门。第一位是位年轻女性,背着双肩包,自称来自“蜂巢机器人”,带来一份BP和一台迷你仓储搬运机器人样机。她紧张地介绍产品优势时,高攀没有打断,而是蹲下身,亲手按下启动键,看它沿着预设路径平稳运行。
“很好。”他微笑,“下周我会去你们仓库,和你的工程师一起吃盒饭。”
第二位客户竟是程野。他带来了好消息:一笔来自东南亚客户的百万级订单。“我来还部分借款抵押物。”他说,“剩下的,我想继续贷,用于扩产。”
高攀当场签字批准,并额外赠送一张“创新伙伴卡”??持卡企业可优先参与支行组织的技术对接会、政策申报辅导和投资人路演。
傍晚清场时,周雨交给高攀一份加密文件袋。“刚从申城经侦拿到的云启案补充材料。”她压低声音,“里面有封未归档的信,是周临写给他妻子的。”
高攀打开信纸,字迹潦草: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逃了。对不起,我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人。但我真的试过做成一件事……只是这个世界,容不下慢功夫。”
他久久无言。
当晚,他在日记本上写道:
>今晚梦见舞阳村的老养殖户老吴,他蹲在鸡舍前数死鸡,抬头问我:“高行长,信用到底是什么?”
>我答不上来。
>醒来才明白:信用不是数字,不是合同,甚至不是道德。它是无数人在绝望边缘仍选择坚持的瞬间累积成的光。
>我们建这家支行,不是为了赚多少钱,而是为了让那束光,不再被风雨熄灭。
手机震动,是陈丹路发来的语音:
“听说你们今天开门了。挺好。记住一句话??真正的改革者,永远走在悬崖边上。别怕摔下去,只怕不敢前行。”
高攀回了一句文字:
“这一次,我想走得稳一点,远一点。”
窗外,鹏城的灯火依旧璀璨如河。而在某栋写字楼深处,一个男人正盯着“南新银行鹏城支行”的新闻页面,手指轻轻划过屏幕上高攀的照片。
“有意思。”他喃喃道,“看来,游戏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