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无双没有回答。
于是李淼的指节又继续在桌上叩响，一声又一声，仿佛叩在鹿无双的心口。
半晌，她才长出了一口气。
“果然瞒不过大人。”
“没错，我是这样盘算的。”
她轻声说道。
“我不知道你何时能赶到京都，仅以我而言，既无法对抗神道教，也无法对抗那些效忠于天皇的天人剑圣……其实奈奈子从一开始就注定成为弃子。”
“神道教和那些剑圣都不会放过她，所以……我觉得将她交给那些剑圣，至少要比毫无价值地死在神道教手中要好。”
说到这里，鹿无双沉默了一会儿，半晌，见李淼只是看着她不说话，才继续开口说道。
“我知道，那些剑圣一定另有所图，会太极拳也说明不了什么……对于他们来说，天皇掌控在神道教的手里和大朔朝廷的手里，恐怕没什么区别，他们一定有其他想法和手段。”
“但，那又如何呢？”
“如果他们的合作是真心的，那就让合作继续下去；如果他们的合作是假的，也会有一个天皇能让大人你来杀。”
“左右……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这是我能做出的，我认为最好的选择。”
说罢，鹿无双长出了一口气。
她其实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直到李淼将问题摆到了她的面前，逼得她不能再逃避。
从理性上，她知道自己做出的是正确的选择，也是牺牲最少、奈奈子生还可能最大的选择……但她最后一句话，却怎么听都显得底气不足。
李淼笑着摇了摇头。
“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却不是你自己想做出的选择。”
他隔空点了点鹿无双的心口。
“小鹿，你生了心魔。”
“若无籍教主在你身上放的蛊虫镇压，你早已走火入魔。”
话音未落，一道真气从李淼指尖射出，在半空中分为三道，精准无比地命中了鹿无双的上中下三丹田。
鹿无双只感觉一股辛辣炽热的邪火陡然从腰侧升起，瞬间便横扫了足厥阴肝经，而后攻入心脉和丹田，将她的真气点燃成一片汪洋翻腾的火海。
“唔！”
她猛地抬手捂住心口。
那感觉却陡然间消失地无影无踪，好像方才的感受只是幻觉一般。
就听得李淼慢条斯理地说道。
“肝气郁结，郁而化火，横逆犯脾，耗伤阴血。你这是五阴炽盛、求而不得之象。”
“我并不是要说你做错了，毕竟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我的利益考量，而且也已经尽了你的全力。”
“但是——”
李淼伸出一根手指。
“最好，不代表最对。”
“你让奈奈子走到一个很可能会牺牲的局面里，却没有问她是否愿意牺牲。你甚至刻意对三好亮太隐瞒了这些考量，明明他根本反对不了你的决定。”
“你怕了。”
“你太想做出对我有用的选择，却过不了自己这关，所以你不敢问。你怕如果他们不同意，自己狠不下心去逼他们做出选择。”
“所以你生了心魔。”
“明明是个杀手，心性却跟个正道侠士一样，怎么跟小安子玩儿到一起去的？”
鹿无双的肩膀陡然松垮了下来。
从李淼在延历寺离开到现在，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她缓步走到桌边坐下，低着头，摩挲着袖口中的剑柄，半晌，才一声长叹。
“己不由心，身又岂能由己。”
“大人，你会因此看轻我么？我是否真的永远也跟不上你……和籍教主？”
李淼笑着端起茶杯。
“我俩有什么好跟的，一个凉薄的莽夫，一个发疯的妖女，两个六亲不认的妖孽而已。”
鹿无双陡然抬头。
“大人，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李淼抿了口茶。
“我啊。”
“我应该会直接把奈奈子和三好亮太找个地方埋起来，然后直接把整个京都城砸烂，看看能不能有效吧。”
李淼放下茶杯，托腮看向沉默的鹿无双。
“你是不是在想，只有我才能这么想、这么做，也只有我有这么做的资本，而其他人就难免要做出两难的选择？”
“你知道，前些年在南京城的时候，我杀了一个人，叫郑安期，他也说过类似我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话……你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鹿无双闻言腾得一下站了起来。
“大人，我没有——”
“坐下、坐下，急什么？”
李淼抬手虚空一按，将其按回座上。
“我又没有说你们说错了。”
“没错，我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一仰头。
“我拳头够硬，心性够狠，天赋也够高，又没多少良心，还有整个大朔朝廷为我背书。所以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杀谁就杀谁。”
“但是呢——”
李淼看着鹿无双，沉声说道。
“这个世上，从不是只有最强的那个人才能问心无愧。”
说罢，他站起身，路过鹿无双时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到锻造炉旁。
“好了！”
吉田武长出了一口气，将已经大体铸造雕刻成型、印刻好了篆文的金印递给了李淼。
李淼拿过来上下看了看。
“活儿有点儿糙，凑活用吧。”
凝出锋锐真气，在金印上切削了几下，将上面毛糙的地方切掉，又大致修了修，便揣到了怀里。
恰好在此时，门外也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和马蹄声，有人用中原官话大声喊道。
“天朝上使李公可在？”
翻身下马声、下拜衣物摩擦声。
“大明皇帝敕使、锦衣卫指挥使李公！鄙人乃幕府奉公众吉良治部少辅，特来迎接李公！”
李淼笑了笑。
“倒是来的正是时候。”
“走了。”
说罢，迈步朝外走去。
鹿无双连忙起身跟上，却见李淼走到门边时忽然停了下来，并未回头，只是笑着说道。
“我不会杀奈奈子。”
“放心吧，小鹿。”
“只要有我在——
“与我有关的所有人，都无需做违心之事、做两难之举。”
“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因为我腰杆够硬，无需你们来担心我扛不扛得动——咸吃萝卜淡操心！”
鹿无双忽的感觉一阵暖流穿过她的经脉，将被蛊虫压下的走火入魔之象强硬地抚平。
噗通、噗通、噗通。
大门洞开，外面的光线投射而入，却被那高大的身影尽数遮住，将她遮蔽在身后的阴影之中……她的心脏开始狂跳，叫她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