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余觉得这人很有趣,也不认为他是真的坏人。
但他是皇子,自己只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和皇子做朋友,会不会有点不合适?
她想了想,歪头问徐清盏:“你呢,你愿意和他做朋友吗?”
徐清盏摇摇头:“我……我不知道……”
他其实想说自己高攀不起,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卑微。
祁让见两人都很犹豫,意识到自己有点太过急切,就换了个方式问徐清盏:“你无家可归,尚书府的人也未必肯放过你,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做我......
春去秋来,梅岭的雪又落了一层。竹屋前的梅花开得比往年更盛,红瓣如血,白蕊似霜,层层叠叠地缀在枝头,仿佛将整座山谷都染上了温柔的颜色。
晚余坐在院中石凳上,手中执一卷《庄子》,指尖轻抚书页边缘。风过处,一页翻动,恰是“逍遥游”三字跃入眼帘。她微微一笑,抬头望向正在檐下擦拭长剑的沈长安。
“你说,人真的能无所待而游无穷者吗?”她问。
他抬眼看来,剑光映着晨曦,冷冽如水。“若心无挂碍,便是逍遥。”他顿了顿,“你已放下宫阙万里,我亦抛却恩怨半生,这不就是游于无穷?”
她未答,只将书合上,轻轻搁在膝头。远处山道上传来马蹄声,节奏稳健,不似江湖客的急促,倒像是朝廷驿使。不多时,一名青衣小吏自林间现身,抱拳跪地:“晚余先生,京中有信。”
她接过信封,见火漆完好,印纹为御前特用之龙纹篆章。拆开一看,字迹果然是佑安亲笔:
**母后安:
今岁大旱,北境三州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儿拟开仓放粮,然户部尚书陈允谏言暂缓,称国库空虚,恐动摇根基。儿思之彻夜,终决意赈灾为先。现已调江南漕粮十万石北运,并遣梨月率禁军护送,以防沿途哄抢。
另有一事,或扰母后清修??李崇文旧党残余近日暗中串联,有人于市井散播谣言,称‘太后未死,藏身北地,图谋复辟’。更有疯癫术士夜观天象,言‘紫微偏移,女主再临’。虽已严查缉拿,然民心动荡,不可不防。
儿知母后志在山水,不愿涉政。但天下仍视您为定海神针,若您肯赐一言,或可止此风波。
儿叩首再拜。**
晚余读罢,久久不语。风吹动她的素裙,袖角拂起一缕尘烟。良久,她提笔研墨,在宣纸上写下八字:“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沈长安立于身后,看着那八个字,轻声道:“你要回京一趟?”
她摇头:“我不回去。但我不能让孩子们独自承担风雨。”她将纸折好,交予驿使,“带回去,就说这话,是给所有想借我名字兴风作浪的人听的。”
驿使领命而去。梨月随行的消息也一并传来??她已率三千精兵押粮北上,途经雁门关时斩杀劫粮马匪百余,头颅悬于城门示众,一时民心大振。
“这丫头,越来越像你了。”沈长安笑。
“她像的是她自己。”晚余眸光柔和,“我们只是给了她一双翅膀,飞得多高,看多远,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几日后,京城再传消息:新帝当朝宣读晚余所留八字,随即下令彻查造谣者,牵出幕后竟有两名六部侍郎涉案。二人曾为李崇文门生,多年隐忍蛰伏,趁灾年动荡之际意图煽动民变,扶持傀儡摄政。案发后,满朝震惊。佑安雷厉风行,连罢三十六官,清洗朝堂,史称“秋肃之治”。
民间传言愈演愈烈,有人说太后将在冬至返京主持大局;更有江湖术士绘出“双星伴月图”,称林氏未亡,乃避世修行,待时机成熟便携侠侣归来,重整乾坤。
这一夜,雪又落了下来。
晚余站在屋外,仰头望着漫天飞絮,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笛音。依旧是《梅花三弄》,只是这一次,曲调中多了几分苍茫与警醒。
她转身走进屋内,见沈长安正对着烛火刻一块木牌。刻痕深深,字迹刚劲??
**“是非功过,由天评说;生死荣辱,付之一笑。”**
“你也要立碑?”她笑问。
“不是为自己。”他放下刻刀,目光沉静,“是为那些死于冤狱、未曾留下姓名的沈家族人。他们不该被遗忘,哪怕只是一块无名木牌。”
她心头一热,默默取来针线盒,从发髻中抽出那支银簪,轻轻缝进一件旧衣袖里。那是她当年离宫时穿的素袍,如今早已洗得泛白,边角磨损,却始终舍不得丢。
“你说,如果我们从未相遇,会怎样?”她忽然问。
“你会成为一代贤后,辅佐明君,垂范天下。”他答得极快。
“那你呢?”
“我会死在诏狱。”他坦然道,“或者苟活于边陲,做一个被世人唾弃的逆臣之后,终老荒原。”
她靠在他肩上,低声说:“幸好,我们都活到了看见真相的一天。”
冬至前夕,山谷迎来一场罕见的大雪。积雪深达三尺,封住了进出山路。村中孩童无法前来读书,晚余便每日在屋中整理旧稿,将这些年所思所录编成一部《山居札记》。书中不谈权谋,不论朝政,只讲人心善恶、天地运行、耕读传家之道。
某日清晨,她在翻检箱笼时,意外发现一封未曾寄出的信。信封泛黄,墨迹犹存,竟是祁让的手书。
她怔住。
那是她出宫前三日,内侍悄悄塞入她妆匣的密函。当时她不敢拆看,怕动摇决心,便一直压在箱底,随她走遍天涯。
此刻窗外雪光映照,她终于缓缓启封。
信中仅寥寥数语:
>晚余:
>朕知你必去。
>这江山,本就不该困住你。
>六年共理朝政,你替我担尽风雨,而我……终究未能护你周全。
>若有来生,愿我不为帝王,你不为臣女,只做寻常夫妻,共煮一壶茶,同看一场雪。
>??祁让绝笔
泪水无声滑落,滴在信纸上,晕开了最后一个“笔”字。
她将信捧在胸口,闭目良久。外面风雪呼啸,竹屋簌簌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那段错位的情缘哀鸣。
沈长安推门进来,见她神色异样,也不多问,只是默默接过信纸,读完后轻轻吹灭油灯,将她拥入怀中。
“他爱你。”他说。
“我知道。”她哽咽,“可爱得不够清醒。他把权力当作爱的方式,把掌控当成守护。所以他痛苦,我也痛苦。”
“而现在呢?”
“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爱,是放手。”她睁开眼,望进他深邃的瞳孔,“就像你当年在太学廊下对我说的那句话??‘林姑娘,若你喜欢飞,我就做托起你的风。’”
他低头吻她额角:“我一直都在。”
除夕之夜,风雪初歇。村民们冒着严寒送来年货,有腊肉、米酒、手织棉布,还有一篮新鲜采摘的野梅。老人说,这是祖辈传下的规矩??每逢大雪封山,全村要齐聚梅岭,拜谢“白衣先生”与“素裙阿娘”的教化之恩。
晚余推辞不得,只得与沈长安一同接待乡亲。席间,一位白发老妪颤巍巍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方绣帕,递给她:“先生,这是我孙女昨夜做的梦。她说梦见天上落下两颗星,化作男女二人,手持梅花,走入咱这山谷。从此旱涝不侵,五谷丰登。村里人都说,那是你们啊。”
晚余接过绣帕,只见上面歪歪扭扭绣着两人携手立于梅树下的身影,旁边题着一行小字:
**“愿仙人常驻,福泽千秋。”**
她眼眶湿润,郑重收下,回赠一本亲手抄写的《千字文》。
是夜,她与沈长安并肩立于山顶,俯瞰山谷灯火点点,宛如星河落地。
“你觉得,我们算不算神仙?”她笑问。
“凡人罢了。”他握紧她的手,“只是比别人多熬过了几场劫难,多守住了几份真心。”
正月初七,春风破雪而来。山径渐通,远方传来马蹄踏冰之声。这次来的不是朝廷使者,而是徐清盏,带着两名少年弟子。
“师父!师娘!”徐清盏翻身下马,拱手行礼,“弟子奉少主之令,扩建‘梅岭书院’。佑安帝拨银万两,梨月将军亲自督工,三个月内便可建成三进院落,可容百名学子就读。此外,江湖七十二寨共捐良田三百亩,作为学田供养师生。”
晚余惊讶:“建书院?为何突然……”
“因为您写的《山居札记》抄本已在民间流传。”徐清盏笑道,“不止百姓争相传阅,连西域商旅都带着它穿越沙漠。有人称您为‘南山先生’,说这部书足以媲美先秦诸子。”
沈长安闻言,忍不住笑了:“你又要当夫子了。”
晚余摇头:“我不是夫子,我只是个走过黑暗、终于看见光的人。我想告诉后来者:无论身处何境,都要相信光明存在。”
书院动工那天,阳光破云而出,洒在废墟之上。工匠们清理沈家祖宅残垣时,竟从地下挖出一口青铜古鼎,鼎腹铭文清晰可见:
**“忠贞传世,仁义立家。沈氏子孙,勿忘初心。”**
众人皆惊。唯有晚余平静地抚摸鼎身,低声道:“原来,你们一直都在等这一天。”
四月花开,书院落成。门前匾额由佑安亲笔题写:“梅岭书堂”。两侧楹联则是晚余所撰:
>上联:一盏孤灯照古今,不问出身贵贱;
>下联:半窗白雪映肝胆,但求心性澄明。
开学首日,八十一名孩童列队入门,最小的不过六岁,最大的已有弱冠。晚余站在讲台前,身穿素裙,发插银簪,神情温婉而坚定。
“今日第一课,”她开口,“不讲经史,不授诗书。我要问你们一个问题??什么是正义?”
孩子们面面相觑。一个瘦弱男孩怯生生举手:“是不是……不让坏人欺负好人?”
另一个女孩大声道:“是帮穷苦人说话!”
晚余点头:“很好。但你们可知道,真正的正义,有时需要牺牲?需要等待?甚至需要沉默?”
她转身,在黑板上画下一棵梅树。“这棵树,十年前还只是枯枝。它经历了大火、风雪、无人问津的岁月。但它没有死去,因为它记得春天。”
“你们每一个人,都是这样一棵树。”她环视全场,“或许现在贫寒,或许被人轻视,但只要心中有光,就一定能开出属于自己的花。”
台下鸦雀无声,唯有春风拂过窗棂,带来满园梅香。
课后,沈长安在后院教少年们练剑。他不再追求招式凌厉,而是强调“剑心合一”。他说:“剑不是杀人之器,是正心之镜。你心中有邪念,剑必偏锋;你心中有慈悲,刃自清明。”
有个孩子问他:“先生,您以前杀过人吗?”
他沉默片刻,答:“杀过。为了活下去,也为了报仇。但现在我不再杀了。因为我知道,真正的胜利,不是击败对手,而是让仇恨停止。”
消息传开,四方学子慕名而来。不到半年,书院规模扩大三倍,增设武学堂、医舍、农圃,形成一套完整的乡学体系。晚余亲自制定学规:不分男女,不论贫富,凡诚心向学者,皆可入学。
秋收时节,书院首届学生参加乡试,九人中举,轰动北境。朝廷特使前来嘉奖,称“梅岭书堂”为“百年未有之义塾典范”。
然而,就在一片祥和之中,一场新的风暴悄然酝酿。
一名自称“李门遗徒”的游方道士潜入山村,散布谶语:“太后归位,天命所归。大胤气数将尽,唯有林氏再临,方可续命。”
起初无人理会,但随着连日暴雨引发山洪,冲毁部分堤坝,百姓惶恐,竟开始有人焚香祷告,祈求“圣母降临”。
晚余得知后,立即召集全村长老议事。她当众烧毁那道士所留符咒,冷冷道:“我非神佛,亦不恋权。谁再敢以我之名蛊惑人心,休怪我不念乡情!”
随后,她亲率学生疏通河道,组织村民筑坝抗灾。沈长安则带领武学堂弟子巡防山林,防止趁乱劫掠。十日奋战,终保一方平安。
灾后,她在书院大堂设坛讲学,主题正是:“权力与信仰的距离”。
“人们总想把活着的人变成神。”她说,“因为他们害怕未知,渴望依靠。可一旦我们将凡人奉为神明,就会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而历史告诉我们,盲从比暴政更可怕。”
那一课,听者无不动容。
入冬后,一封来自西域的信件辗转送达。拆开一看,竟是失踪多年的旧宫女翠娥所写。她随商队西行,在龟兹国定居,如今已是当地汉学馆的首席教习。信中说:“娘娘虽去,然德音远播。西域诸国皆知大胤有贤后林氏,退位不争权,归隐不忘民。许多女子以您为榜样,读书习字,求取自由。”
晚余读罢,泪流满面。
她终于明白,她的影响并未因远离朝堂而消失,反而以另一种方式生长蔓延,如同梅岭的树根,深埋土中,静待春雷。
这一年元宵,书院举办灯会。孩子们扎了数百盏花灯,形状各异,唯有一盏格外特别??灯笼做成宫殿模样,中间站着一个小人,手持银簪,身旁写着一行小字:
**“我们的太后娘娘。”**
晚余看到时,怔了很久。
最后,她亲手点燃那盏灯,让它缓缓升入夜空。
沈长安站在她身旁,轻声问:“后悔吗?”
“不悔。”她仰望着那点微光融入星辰,“我只是庆幸,这一生,既做过掌权的太后,也当过教书的先生;既尝过宫墙内的孤独,也拥有过山野间的自由。”
他握住她的手:“那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她转头看他,笑意如初雪般纯净:“一个不会醒来的梦。梦里有你,有孩子们长大成人,有天下太平,有梅花年年盛开。”
他将她揽入怀中,低语:“这不是梦。这就是我们的余生。”
远处,钟声悠悠响起,是新建的书院铜钟第一次鸣响。声波荡过湖面,惊起一群白鹤,振翅飞向苍穹。
而在京城太庙深处,那支供奉多年的银簪,在月光下静静闪烁,仿佛回应着千里之外的誓言。
风起梅岭,心归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