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锋站在212吉普车后,后备箱敞开,里面躺着半箱苏打水。
清晨的阳光透过停车场顶棚的缝隙洒下,在水瓶上折射出刺眼的光斑,一如他此刻纷乱的心情。
他曾一瓶一瓶地给林晚送水,那时的心情简单而炽热。每一次短暂的见面,每一句“早安”,都是他精心制造的机会,只为多看她一眼,多感受一刻她存在的气息。那清冽的苏打水,曾是他心意的象征,笨拙却真诚。
但现在,这水变得沉重起来。
每一次见到林晚,他几乎能提前感受到她那平静目光下无声的质询。他甚至能在脑海里清晰勾勒出她可能会问的话:
“昨晚睡得好吗?艾莉亚还乖吗?”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针,扎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他若急切解释,言语苍白,听上去只会像是心虚的掩饰。
可不解释,那沉默又仿佛成了默认,坐实了某些并不存在却难以辩驳的暧昧。
这种进退维谷的境地,让他真正尝到了什么叫有口难辩的苦涩。
这一切,都是为了那该死的任务。
若不是组织的命令,他怎会去接近艾莉亚?怎会让自己的感情陷入这片泥沼,平白承受林晚的猜疑和内心的煎熬?对组织的忠诚,此刻竟需要以情感上的折磨为代价。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罢了,这半箱水,今天就一次性送完吧。也算是一种决绝的姿态,斩断这每日一次的、已然变味的仪式。
他搬起那半箱水,走向行政办公区。
林晚的办公室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里面没有回应。推门进去,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整洁的办公桌上还没有出现每日一瓶的苏打水。
他默默取出一瓶水,放在她桌面惯常的位置。那瓶水孤零零地立着,显得有些突兀。剩下的半箱,他轻轻放在了桌脚边的地上。
刚直起身,门外走廊便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
陈锋下意识地回头,以为是林晚回来了。然而,出现在门口的却是贾阳明。
更让陈锋瞳孔微缩的是,贾阳明的手中,赫然也拿着一瓶苏打水!
电光石火间,陈锋全都明白了。
怪不得今天林晚桌上空着,原来每日固定出现的苏打水,另有送水人,只是今天来得比他稍晚了一些而已!
这个发现像一股冰水浇在心头,随即又燃起一股无名火。自己每日的坚持,在林晚那里,或许和贾阳明并无区别?不过是另一个男人的殷勤罢了?
他立刻洞悉了贾阳明的意图。同为男人,如此坚持不懈地给一位漂亮女性送水,背后藏着什么心思,不言自明。
陈锋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锐利地投向贾阳明。“贾总有事儿?”他的声音平稳,但目光却扫过对方手中的水瓶,暗示意味十足。
贾阳明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撞见陈锋,但他脸上看不到丝毫慌乱,只有那副惯常的职业微笑,恰到好处地挂在嘴角。
“陈副部长啊,好早啊!”贾阳明语气自然,“我找下林经理。林经理不在?可能去水房打水了。没关系,我等她一下。”
他说话时,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林晚的办公桌,自然也看到了桌上那瓶以及地上的半箱苏打水。
然而,他脸上没有丝毫尴尬,反而极其自然地顺手拧开自己手中水瓶的瓶盖,仰头喝了一口。
“陈副部长也找林经理?那我晚会儿再来。”他表现得体大方,仿佛只是偶然路过。
说罢,他转身欲走,忽又像是想起什么,回过头来,语气平常地补充道:“哦,我是来和林经理要文件的,看她准备好了没有。既然她不在,还望陈副部长方便时转告一声。”
贾阳明从容离去。从进来到离开,言谈举止滴水不漏,完全符合他销售副总经理的身份,找不到半分可疑的破绽。
陈锋站在原地,脸色阴沉。贾阳明这番表现,反而更让他觉得此人深不可测。那瓶水,绝不仅仅是水那么简单。
这时,林晚端着她常用的那个玻璃茶杯回来了,杯口冒着袅袅热气。她一进门,就看到了地上的纸箱和桌上的水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唇角弯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怎么?”她走向办公桌,语气轻松,“不打算一瓶一瓶的送了?这是要一次性清仓?”
陈锋没有理会她的调侃,直接切入正题:“刚才贾阳明来了,问你文件准备的怎么样。”他紧盯着林晚的反应。
林晚将茶杯放在桌上,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表情并无变化。
陈锋紧接着又道,语气加重了几分:“他也是来送水的。见我送了水,他把自己那瓶喝了。”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林晚,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林晚心里咯噔一下。这件事,终究还是被陈锋撞破了。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是在这样一个清晨,以这样一种方式。
然而,她并未显露出任何慌张,也没有急于解释。她只是抬起眼,迎上陈锋的目光,语气平淡甚至带点戏谑:“怎么了?许你陈副部长天天送水,就不许别人也送一瓶吗?”
“他不怀好意!”陈锋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压抑的怒气。
林晚反而轻笑出声,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送瓶水而已,怎么就不怀好意了?你不也一样?今天还送了半箱呢。”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目光扫过那半箱水。
陈锋有些急眼了,向前迈了一小步,“我跟他能一样吗?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意?”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焦灼。
“当然知道。”林晚收起了笑容,眼神变得清亮而直接,“我也知道他的心思。你们男人,有时候在这方面,都是一个德性。”
“既然你知道他不怀好意,为什么不拒绝?”陈锋追问,眉头紧锁。
“我为什么要拒绝呢?”林晚反问,语气轻松,“每天有人送苏打水喝,选择多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陈锋看着她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一口气堵在胸口。
他忽然看明白了,林晚是故意的。她明明清楚贾阳明的意图,也清楚自己的感受,却选择用这种方式来应对。
再想到自己现在和艾莉亚“同居”一楼的尴尬处境,他还有什么立场和资格去指责林晚接受另一个男人的水?
无论真相如何,表面上看,理亏的似乎确实是他。
这种憋屈感,这种有理无处申的郁闷,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为了任务,他无法说出真相,只能眼睁睁看着误会加深,甚至被林晚巧妙地用来“反将一军”。
林晚见他脸色变幻,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是动了气,反倒不再逗他。她脸上的戏谑之色褪去,转身走到门边,轻轻将房门反锁。
“坐下说吧。”她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自己先走过去坐下,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陈锋压下心头火气,依言在她对面坐下。
林晚这才压低声音,开口道:“我早已怀疑贾阳明有问题,但目前还没有拿到充足的证据。”她开门见山,让陈锋微微一怔。
“对他表现得太过反感,反而会引起他的警惕,不利于进一步的调查。”林晚继续解释道,“他从一开始送水时,我就已经表示过明确的拒绝。但他坚持要送,态度自然又强硬。我思虑再三,决定将计就计。他主动接近我,我才能更方便地观察他,了解他的动向。为了保密,这件事我没有及时告诉你。希望你能理解,也请你原谅。”
林晚的语气坦诚而认真,将接受贾阳明送水的真实原因和盘托出。
听完这番解释,陈锋心中的怒火和憋闷瞬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原来如此!林晚并非不在意,而是在执行她自己的“任务”。她能将如此隐秘的怀疑和计划告诉自己,这份信任,沉重而珍贵。
他还能说什么?必须理解,也必须原谅。更何况,他自己也藏着无法言说的秘密。
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心头。
尽管林晚已经知晓他和艾莉亚“同居”一室,尽管她心有疑虑,但在关键时刻,她依然选择了信任他,甚至向他透露了涉及公司内部可疑人员的机密。
见陈锋紧绷的神色缓和下来,眼神中的锐利和怒气被理解和凝重所取代,林晚暗自松了口气。
“公司现在正在洽谈一项非常重要的合作,”林晚话锋一转,神色愈发郑重,“意义重大。这项合作如果能够谈成,不仅将极大拓展我们寰宇公司的业务范畴,有效盘活集团的闲置房产,更重要的是,将对整个华夏北方地区的经贸增长起到强劲的拉动作用,对刺激消费、提振全国经济都有积极的信号意义。”
她稍作停顿,让陈锋消化这些信息,然后指了指上方,压低声音:“所以,上边和集团总部都相当重视。已经定于星期六,也就是后天,公司组织召开正式的项目合作洽谈会议,预计会议会持续一整天。”
业务上的事情,林晚平时极少与陈锋谈论。今天破例详细告知,陈锋立刻意识到,这绝非闲聊。他坐直了身体,听得格外认真。
“所以,”林晚看着他,眼神锐利,“这次会议的安保问题,至关重要。你们保安部,必须切实负起责任来。”
陈锋闻言,眉头微皱:“这事……王总不是应该直接找部长王文远吗?我现在在保安部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基本上已经被架空了。”
“没错。”林晚点头,“总经理王文海已经明确将会议期间的安保职责交给了王文远负责。但是,”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明显的担忧,“我对这个王文远很不放心。他安保专业素养欠缺,又刚从后勤部调过来,业务根本不熟练,而且性格刚愎自用,听不进下属的专业意见。让他来负责如此重要会议的安保,我极度怀疑其能力和可靠性。”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陈锋:“正好你来了。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找你的。因为在这个问题上,我只相信你。”
“我只相信你。”
这五个字,像重锤敲在陈锋心上,瞬间驱散了他心中所有因送水风波带来的阴霾,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和被信任的暖流席卷全身。
林晚继续部署:“王文远现在基本不管你,你在保安部反而更自由,更方便暗中介入这件事。你记住,你不是对王文远负责,也不是对保安部负责,”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你是对我负责。单独行动,不需要听从王文远的安排,甚至不要让他察觉到你在关注会议安保。这件事,目前绝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你必须确保会议万无一失。”
“明白!”陈锋斩钉截铁地应道,眼神坚定。无论是于公于私,林晚交付的这份信任和重任,他都决不容有失。
接下来,两人又低声合议了一些细节,包括会议可能的流程、重点区域、人员构成以及陈锋如何不着痕迹地提前摸排、布置人手等。
谈完正事,陈锋起身离开。走出林晚办公室时,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心中充满了新的使命感和力量。
他直接去保安部打卡签到,然后如同往常一样,来到地下停车场,监督保安们的日常训练。
集合整队,训了几句话,强调了几个训练要点,他便将具体的训练任务交给了几名表现突出的队长负责。
他自己则退到场地边缘,靠在一根承重柱旁,目光扫视着训练场,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后天的那场重要会议上。
他听从了林晚之前的劝告,不再事必躬亲地和保安们一起跑跳摔打。从今天起,他必须学会掌控全局,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思考和谋划更重要的事情上去。
停车场里回荡着保安们训练的口号声和脚步声,沉闷而有力。
陈锋的眼神变得深邃而锐利,如同潜伏的猎豹,开始默默审视着周围的一切,脑海里飞速构建着会议的安保蓝图和应对各种突发情况的预案。
无形的战鼓,似乎已在耳边擂响。
而就在陈锋离开后不久,贾阳明再次出现在了林晚的办公室门口。这次,他手中没有拿苏打水。
他敲门得到允许后进去,直接走向林晚的办公桌。“林经理,我来取文件资料。”他笑容可掬。
林晚从文件夹里取出一份并不太厚的文件递给他,笑容得体:“这是会议流程的初步大纲,贾总可以先熟悉一下。”
贾阳明接过来,快速翻看了几眼,眉头微微皱起:“林经理,这内容……是不是有点太简单了?希望资料能再丰富详实一些,我也好提前做些更充分的准备啊。”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施压。
林晚看了看手表,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歉意笑容,开始收拾自己的手提包:“贾总,真不好意思。我马上得去宾馆会见马骏先生,时间实在来不及了。丰富内容细节的工作,恐怕得有劳贾总您多费心了。”
她拿起包,站起身,语气变得推崇:“我相信以贾总的能力和水平,完善这份大纲绝对是手到擒来。还记得在学校那会儿,您的文采就是出了名的棒,那可是让我崇拜得很呢!”
这一记恰到好处的恭维,像一阵暖风,吹得贾阳明有些飘飘然,脸上忍不住露出受用的笑容,警惕心在那一刻似乎也松懈了一丝。
就在他沉醉于这突如其来的“崇拜”时,林晚已经拿着手包,脚步轻快地绕出办公桌:“抱歉贾总,我得先走了,马先生还在等我。细节问题,就全权拜托您了!”
话音未落,人已到了门口,迅速开门离去。
等贾阳明从那份虚荣中醒过神来,办公室里早已不见了林晚的身影。
他拿着那份简单的大纲,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暗色彩。最终,他只能摇摇头,拿着这份“重任”,返回自己的办公室亲自操刀。
林晚则快步走向电梯,目的地是马骏下榻的宾馆。
今天的洽谈至关重要,她要和马骏最终敲定合作的核心细节,为明天双方团队的具体磋商,以及后天星期六的正式会谈,奠定坚实的基础。
电梯门合上,映出她冷静而专注的面容。多方博弈,明暗交错,真正的较量,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