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黑沉沉的天幕被撕开一道灰白的口子。
“呜——呜——”
苍凉而悠长的号角声,如同从远古苏醒的巨兽嘶吼,毫无征兆地响彻了整个黑角城。
沉睡的城池在这一刻被瞬间唤醒。
一时间,整座黑角城都沸腾了起来。
无数扇粗犷的石门被轰然推开,一个个身材魁梧,奇形怪状的外族战士从家中冲出。
他们赤裸着布满伤疤与图腾的上半身,肌肉虬结如同山岩。
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种即将奔赴杀戮盛宴的,原始而嗜血的狂热。
“吼!”
“杀!杀!杀!”
他们高举着手中狰狞的兵器,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嗷嗷直叫。
如同一股股黑色的洪流,从城中四面八方,朝着城门的方向汇聚而去。
那股汇聚在一起的滔天煞气,几乎要将天边那抹刚刚泛起的鱼肚白都重新染成黑色。
药庐之内,杨尘也推开了房门。
他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色布衣。
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看上去就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采药少年。
混在即将出征的人群中,毫不起眼。
他看着城中这沸反盈天的景象,眼神平静,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就在他准备迈步走出药庐,汇入那股狂热的人流时。
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却忽然在他身后响起。
“年轻人,等一下。”
杨尘脚步微顿,回头看去。
只见药庐那位名义上的首席药师,魏延正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
他佝偻着背,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神情复杂。
尤其是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杨尘,眉头紧紧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几日,这位被夺了权柄的老药师,一直对他视而不见,甚至暗中使过不少绊子。
杨尘本以为他今日又是来寻衅滋事的,却没想到,对方的眼神中,竟没有丝毫的敌意。
反而带着一丝……犹豫与挣扎?
杨尘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魏延似乎是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他深吸一口气,拄着拐杖,蹒跚地走了过来。
他没有靠近,只是与杨尘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你……不应该跟着去。”
杨尘眉头微挑,故作不解。
魏延看着周围那些嗷嗷叫着冲向城门的外族战士。
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无奈与厌恶。
“你可知道,他们此行,是要去攻打何处?”
不等杨尘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丝沉重。
“是瑶池宗。”
“那是我们人族的宗门。”
他说出人族二字时,语气微微加重,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杨尘。
“你也是人族,虽然不知你为何会为这些外族效力,但……你不该去。”
这番话,倒是让杨尘真正感到了几分意外。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贪生怕死,趋炎附势的老头,心中竟还存着这等人族大义。
他甚至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这家伙竟然是发自内心的。
这倒是让杨尘对他的印象,稍稍改观了不少。
“前线混乱,刀剑无眼。”
魏延见杨尘不语,以为他还在犹豫,便又苦口婆心地劝道。
“这些外族,生性凶残,一旦杀红了眼,可不管你是谁。”
“你一个炼丹的药师,手无缚鸡之力,跟着他们去凑什么热闹?”
“一个不小心,被流矢飞剑波及,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们这些药师,在这乱世之中,能求个自保便已是万幸,没必要去拼那条命。”
“听老夫一句劝,就说身体不适,留下来。”
“城主大人那边,想来也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为难你一个前途无量的丹师。”
魏延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发自肺腑的真诚。
他不知道杨尘的真正身份,也不知道杨尘的计划。
他只是单纯地,以一个在异族夹缝中艰难求活了上百年的人族老者的身份。
在劝诫一个在他看来,同样是流落在外的同族后辈。
这份在刀尖上跳舞的善意,在这冰冷而残酷的黑角城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却又如此的……珍贵。
魏延这番话,确实是杨尘完全没想到的。
他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皱纹,神情真挚的老头,心中竟泛起了一丝波澜。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在说出我们人族这四个字时,那份深藏于眼底的无奈。
这证明,这老家伙的血,还没有彻底冷透。
他那颗被岁月与现实磨平了棱角的心,依旧还保留着作为人族最后的底线。
这倒是让杨尘对他的印象,彻底改观。
或许,这个老头,还有的救。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杨尘心中虽然有所触动,但脸上却不能表露出分毫。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的计划已经进行到了最关键的一步,绝不容许有任何的差池。
他必须保证自己的绝对安全,才能将那份为黑角族准备的大礼,稳稳当当地送出去。
至于魏延……
杨尘瞥了他一眼,心中暗道,等此间事了,若是他还活着,自己倒也不介意拉他一把。
毕竟,在这异族的腹心之地,能多一个可以信任的同胞,总归是好事。
但现在,他没时间,也没心情去打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好心人。
杨尘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转过身。
他没有理会魏延的劝诫,甚至连一个字的回应都没有。
只是迈开脚步,继续朝着药庐之外,那片狂热的洪流走去。
“你……”
魏延看着他那决绝的背影,伸出手,似乎还想再说什么。
但最终,那只枯瘦的手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奈。
“唉,罢了,罢了。”
“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好自为之吧。”
魏延摇了摇头,佝偻的背影在清晨的寒风中,显得愈发萧索。
他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回了那间属于他的,阴暗的丹房。
仿佛要将自己与外界那片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彻底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