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龄正在大力推进大同煤矿的快速落地。
与此同时,担任大同总兵官的保国公朱永,也在积极运作,希望能把自己调去延绥当总兵,配合昔日的老上司王越出兵草原,方便他建功立业。
朱永的计划很明确,就是通过巴结张延龄,来获得调动的机会。
所以当他知晓张延龄来大同是要推动开矿时,立即给予了最大限度的配合。
这天张延龄刚返回大同镇驻地,没等他进城关,就见到朱永带着数人前来迎接。
“保国公?”
张延龄很意外。
毕竟张延龄并无正式官职在身,到西北后跟地方官将也没有什么交集,不像他到南京时是在完成皇帝交托的军政要务,他这次来西北,照理说镇守西北的将官都不太可能来见他。
西北不像南京,这里的巡察御史更为尽职尽责,对于统兵勋臣和外戚间的往来极为敏感,很小的事情都会上报,几乎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你手握军政大权,就得保证你守规矩,不能靠投机取巧的方式为自己谋求政治前途。
朱永下马迎了过来,笑着拱手行礼。
他并没有明确说出自己的目的,而是以“世交”的名义,把张延龄请到城中总兵府,这里已提前准备好了酒宴。
并没有请外人,因为他的儿子朱晖现在不在军中任职,所以这次属于私人性质的宴请。
酒桌上,张延龄并没有动筷子,而是坐在那儿,笑眯眯地望向朱永:“公爷有什么话,还是明说吧……
“正所谓无功不受禄,我不过是挂了个锦衣卫指挥使的虚职,手头的权力很小。从大同离开后,接下来我或许还要去一趟延绥,不能在此久留。”
朱永起身,给张延龄斟上酒,笑着道:“在下必须得敬二公子一杯,感谢二公子之前协助我父子二人,在偏关取得战功!”
“酒就不必了。”
张延龄摇头道,“我年纪小,喝酒伤身,能免则免。另外,之前汝父子取得军功,我并没出什么力,那是李尚书和保国公通力合作取得的成果。”
“不是令尊给出的谶言和用兵策略吗?”
朱永笑着说,“正是有张阁老提醒,鞑靼人的贼心被提前洞悉,我军方才设伏,将其一举击溃,令草原到如今仍处在动荡中,大明各处边关将士也轻省不少。”
“是吗?”
张延龄皱眉道,“可在下怎么却听说,从今年年初开始,因为鞑靼内部纷争,导致很多部族前来犯边,一些村庄惨遭鞑虏抢掠和屠戮,就连一些城镇也不得幸免,这些情况都被地方如实上报。
“为何到了公爷口中,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朱永一张老脸瞬间变得通红,整个人显得很尴尬。
本想恭维张家小子几句,以体现自己的善意,跟张家攀上关系。
谁知张延龄一语就道破目前西北军政现状!
这足以说明,张延龄并不闭目塞听,完全知悉西北的真实情况……
也就是说,张延龄这个新军总教头,不单纯只是因为朝中有个一手遮天的老父亲,狐假虎威,行事无所顾忌,其本身也受到皇帝信任。
朱永强笑道:“正因为局势变幻莫测,在下这才生出跟二公子您问策的意思?”
“保国公是想询问地方上如何避免外虏滋扰?大军固守城池不出,维持现状?再或是积极进取,利用鞑靼内部纷争,建功立业?”
张延龄问道。
朱永一听,瞬间明白了什么,赶紧道:“自然是想封狼居胥,建立不世功业!”
张延龄道:“可目前对鞑靼人活动的踪迹,我方并不能做到准确把控,如果贸然出兵的话,很可能会出现找不到鞑靼主力进行战略决战的情况。
“毕竟鞑靼人平时都在各处游牧,并不是说有固定的聚居点,亦或者聚集在一起,等着我们去剿灭!”
草原上,因为牛羊太多的原因,必须要分散进行放牧,要不然大家的牲畜都吃不饱。
与之对应的就是各部族基本都是散居,各自占一块草场放牧,等把这块土地上的牧草吃完,就迁移去下一处,很难集中到一起。
只有冬天时,一些部族才会将牛羊往牧草丰沃且附近有不封冻水源的地方聚拢,即便如此还得提前准备好过冬的草料。
除此之外,若遭遇大的战事,各部族也会短暂集结。
要不然,想一次就找到鞑靼人主力,面对面开干,将其一举消灭,并不太容易。
朱永道:“二公子说的是,不过以在下所知,鞑靼人因内部纷争,今年以来相互攻伐不断,很多部族聚拢在一起,形成一方势力,共进共退,以避免本部被人吞并。
“如此只需要派出细作在草原上刺探情况,便可知晓各方动向,将各部族逐一征服。”
“是吗?”
张延龄问道,“遇敌一定能取胜?”
“这个……”
朱永一时沉默下来。
显然凭借以前明军的实力,想要在跟鞑靼人的战事中取胜很困难,但谁让大明有王威宁这个牛逼人物在?
要说朱永对王越,那可就太熟悉了,王越很多战事都是跟朱永配合完成的,不过王越生平最牛逼的威宁海之战,朱永明明跟王越一同出征,最后却被调开执行其他任务,导致他这路人马一无所获,成为毕生最大的遗憾。
不过后来黑石崖之战,他依然追随王越,取得了赫赫战功,但此役跟威宁海那般可记入战争史册的大战相比,稍显平淡。
张延龄道:“保国公,你有话,难道就不能与我明说吗?”
“唉!”
朱永本想在张延龄面前倚老卖老,展现一下自己运筹帷幄的能力,此时他已经明白过来,张延龄能在朝中得势,并不单纯靠父亲以及他的皇后姐姐。
朱永道:“小国舅,明说了吧,在下非常希望能调去延绥,配合王侍郎出兵。话说,此战的意义,在下多少也知晓一点,如果能一举踏平草原,将会是名留千古的佳话。此等时候,在下守在大同,对整个战局无所贡献的话必将遗憾终身。”
张延龄眯眼望了过去。
好似在说,你已经多少岁了?
你本身就是国公了!
王威宁跟你情况大不一样,他有着迫切建功立业的野心,以恢复被朝廷褫夺的爵位,而你无过即是功,哪里需要为此拼上老命?
你家毕竟已是世袭国公了……
当然我知道历史,最后你这保国公的爵位,也就传了两代,到你儿子就中止了,不过后来不有个抚宁侯一直传承下去?
张延龄道:“这种事,以在下总角之龄,真的有能力为您做什么吗?公爷是不是太看得起小子我了?”
朱永笑道:“您深得陛下器重,自然有这影响力,此外就只有令尊才有此能力!旁人不知,难道在下还不知晓吗?王侍郎能被赦免罪行,甚至官复原职,全靠您父子在背后运筹。”
“是吗?”
张延龄神色略显冷漠,道,“如果全靠运筹,是不是谁都能胜任三边总制之职?公爷,有些话,不好乱说吧?”
“当然,也是靠王侍郎能力突出……他在朝中声望本就很高,更因为之前累积的军功,让他在朝野拥有很高的名望。”
朱永道,“在下的意思,如果能与王侍郎精诚协作,或有机会在贵父子指挥下建功立业,尤其是在征服草原部族这件事上立功……那在下必定……感恩戴德。将来必定以贵父子马首是瞻。”
张延龄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一切还是得以陛下的意志为先。”
“忠君为其根本。”
朱永道,“在下本就是这么想的。”
张延龄看着慷慨激昂的朱永,心想,你以我父子马首是瞻,这话传出去,没有歧义也会出问题。
别人指不定如何攻击我父子二人呢。
张延龄再道:“如果公爷有心在军事上有建树,可以上疏跟陛下毛遂自荐,何以要找到我呢?”
“您不就在大同吗?”
朱永道,“您看,最近山西之地,因为您的到来,已有些风声鹤唳。您在应天府所做之事,把很多人都给吓着了。在下不才,希望能协助国舅您做事!这山西的矿,您想开多少,就能开多少。”
张延龄好奇地问道:“公爷是山西人?”
“不,祖籍河南。”朱永道。
“那你一个河南人,如何能确保山西人听从您的指挥呢?就算您用武力让他们屈服,可将来您受调旁处,又如何保证,这里的兵马会继续听您的?”张延龄道,“如今您在此处能调集的官兵,多半都是本地人吧?”
“基本都是。”
朱永颔首道。
张延龄道:“他们应该更推崇维护本地官绅的利益,毕竟这里是他们世代生活的地方,会有利益牵扯……我说的对吗?”
“这个……”
朱永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本来他想向张延龄打包票,我帮你开矿,你帮我运筹调任延绥,让我参与平定鞑靼的战争,我们各取所需。
但张延龄说的这几句话,让他敏锐地意识到,他朱永不过是个流官,根本没法调动地方将士协助开矿,更因为麾下官将以山西人居多,要是严重伤害乡党的利益,可能会导致军中哗变。
张延龄道:“开矿这件事,在下希望能与山西之地的官绅合作,所谓有利益大家一起拿,不必非要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我这里还有一些生意,希望能在地方上找到可以合作之人。”
“您不会是想……”
朱永很好奇,但话刚开个头,他便住口了。
张延龄笑道:“看来保国公消息灵通,连我有针对地方官商之举,都能提前知悉。这么说吧,配合一起做买卖的,那大家有银子一起赚,谁都有肉吃!但如果谁想捣乱,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当然,这话并不是对公爷您说的。”
“是是是,在下又不做山西的生意。”
朱永显得很尴尬。
张延龄道:“不过,的确是有些事,希望能得到公爷相助。陛下如今正在选拔能随军出征塞外的将领,保国公自然也在其列!
“公爷,多加争取吧。希望能在接下来平定草原的战事中,我们通力协作,一战而竟全功!”
……
……
正当张延龄在大同忙得不可开交时,升任三边总制且到位不到两个月的王越已经开始有了动作。
虽然新军并没有派过去,但这并不影响王越调兵遣将,毕竟延绥这里的将领和士兵,许多都是他早年培养出来的班底,彼此知根知底,甚至可以做到如臂指使,再加上朝廷补足了历年欠下的军饷,三边将士士气正旺,所以他很有信心。
王越也知道,公然带兵去跟鞑靼人作战,皇帝那边肯定不允许,或许一道旨意下来,他到手的官职就丢了,又得回老家去养鸡种田。
所以他下的第一步棋,就是派兵进驻河套之地,修筑堡垒。
消息传到京师,朝野哗然。
河套本就是大明属地,大明军队进驻河套地区,本身不算稀奇。
可惜这件事却存在违规之处。
成化二十年时,时任都察院右副都御使的李晟曾上奏皇帝,请求在威宁海、河套两处派兵驻守、耕作放牧,请置城移民。
但成化帝当时认为李晟是在翻旧账,被贬谪的汪直和王越等人说情,直接将李晟降为通判,并下锦衣卫诏狱,严令不得再提及此事。
自那之后,驻兵河套就被认为是朝廷的禁忌……
眼下王越刚升任三边总制,就直接带兵进驻河套地区,倒像是反过来为李晟翻案,等于说直接推翻了成化帝当初的决定,有对先帝表达不满的意思。
再加上朝中人都不支持王越主动去招惹鞑靼人,引发战事,以至于事情传到京师后,闹得沸沸扬扬。
朝堂上,这件事屡被提及,不少言官上疏参劾王越违背先帝意愿,有对外扩张之心,同时其举动会严重激化跟鞑靼人矛盾,穷兵黩武……
一系列指控都扣到了王越头上。
其实朱祐樘知道,这群人针对的并不是王越。
他们的最终目标乃张家父子,甚至有针对他这个皇帝的意思……
毕竟安排王越去西北出任三边总制并备战,更多是皇帝跟张家父子商议的结果,并没有获得朝中多数大臣的支持。
朝会上没有商讨出什么结果,皇帝并不打算降旨叫停王越。
但朱祐樘仍旧觉得王越行事太过冲动,有欠考虑,明明固守关隘整饬兵马积极备战就行了,非得一上来就整个大的。
眼下张延龄不在京城,皇帝有事首先想到的便是去跟自己的岳父商议……便派了李荣前去张府,询问张峦的意见。
李荣到了张府后,那叫一个好等。
毕竟张峦得从城外赶回来,加上传递消息,一直让李荣等了近一个时辰,茶水换了三道才总算见到人。
“张先生。”
当李荣看到张峦现身时,甚至都有点儿想哭的冲动。
“哎呀呀!”
张峦赶紧上前,惊讶地问道:“李公公还在呢?”
李荣心说,我怎么可能不在?
难道没问到你的话就直接回宫?试问皇帝那边怎么交代?莫非还能等着你主动去找我商议事情?
张峦或许意识到自己这么说不合适,连忙解释:“我是想说,你派人来通知一声就好,最近我并没有留在城里养病,而是在外散心。下次通知一声,把事告知,我自会派人把我的意思相告。”
“张先生,乃陛下亲口委派咱家来征询您的意见,非得当面详谈不可。”
李荣道,“且此等事,怠慢不得。”
张峦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马上到中午了,要不一起用膳?”
李荣显得很无语。
心里在想,我说话你到底听到没?
还是说压根儿就听不懂?
我都说了皇帝交待的事情不能懈怠,你为何还要呈现出如此消极的一面?我差你家一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