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皇帝召集的高层会议正在继续。
听了徐溥的回答,朱祐樘就像没有主见一样,点头道:“王越出兵河套,看似提振了大明的军心士气,但更多还是出自其对获取功名利禄的考量,且无端消耗朝廷大批钱粮,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收益。”
徐溥心头一松,赶忙迎合:“臣也如此认为。王越为求功名,擅自出兵……并未维护大明朝廷的切身利益,更多是出自私心。
“当然,也必须看到,鞑靼人所谓的臣服,不过是故做姿态,暂时示弱,或在不久的将来,就又会叩关袭扰……毕竟冬天到来时,部分鞑靼部族难以求存,就会动歪脑筋,南下劫掠过冬为其首选,届时和平结束,过错在鞑靼身上,朝廷再出兵也不迟。”
朱祐樘赞赏地道:“听徐阁老一席话,让朕明白了很多。那你们看这样如何……既然鞑靼小王子说愿意臣服大明,朕就让其到京城来接受册封,如果他敢来,朕可以名正言顺将他留下,等过个一年半载稍微驯化后再放其离开……”
徐琼赶忙道:“陛下此举甚是高明,且可行度很高,一下子就试探出鞑靼人是否真心臣服……”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天朝上国礼仪之邦,行事须师出有名。无端扣下一国之君,或许会让大明声名受损。”
王恕出声呛道,明显持反对意见。
“兵者诡道也!”
余子俊摇头:“王尚书不必着急,偶尔试探一下番邦的反应也无妨!余因为,鞑靼人并无臣服之心,巴图蒙克根本就不敢来!”
“未必,朕上次也没有扣押他,甚至还给予不少赏赐。”
朱祐樘先是冲着余子俊点了点头,随即对王恕道,“朕会用最大的诚意,不让大明落了四海共主的名声。如果鞑靼小王子肯来,那一切都回归正常,若不来……边市也没必要继续开下去了!”
徐溥提醒:“一旦断了边市,或许会令鞑靼人狗急跳墙。”
朱祐樘摇头:“先皇时,曾断掉鞑靼上贡和边市的权限数年之久,也未见鞑靼人做出过激之举,反倒是王越等人,接连取得对鞑靼人的捷报!如果此时,他们选择臣服,可以说是正式接受了朝廷的王化,乃先皇文治武功遗泽庇佑,朕不敢居功。”
徐琼赶紧道:“陛下继承先皇遗志,对鞑靼人恩威并施,迫使鞑靼人不得不臣服,实乃孝义明君之典范。”
“徐阁老,不要如此说。”
朱祐樘一摆手,“相比于先皇的英明神武,朕所做一切不值一提。且朕严禁王越擅自出兵冒进,如今他不过是带兵在河套之地做一番经营,寒冬到来前,只要城塞立不起来,必定是会撤兵!如此的话,其实没必要与他太过计较。”
朱祐樘既说明了自己对成化帝征服草原决心的继承,也表达了他无意直接在今年冬天出兵草原的打算……以此作为对在场几名大臣的安抚。
……
……
朝廷随即降旨,一边催促王越从河套地区退兵,一边同意了鞑靼小王子巴图蒙克到京上贡归顺的请求。
圣旨中严令巴图蒙克必须亲自到京师来,不接受一切形式的代为上贡,且要按照国礼,以后每年派出使者,并且跟朝鲜等国一样,接受大明册封,甚至每一代新君都要来大明京城朝见天子。
其实就是给鞑靼人施压。
你们不是要表明态度要归顺大明?好藉此稳住岌岌可危的外部形势,方便你完成内部的一统吗?
那朕就顺应你的请求,让你亲自来大明,如此朝廷只要随便一个借口就可以把你给扣下,短时间内回不去。
上次让你顺利回去,是因为那时大明还没制定详细的征服计划,而如今大明派了王越到三边治军,明显就是针对你们,就看这节骨眼儿上你还敢不敢来。
消息一出,大明百姓这边群情振奋。
至于王越那边作何感想,似乎没人关心……
但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帝此举更多是以退为进,推测巴图蒙克十有八九不敢到大明京师来。
如果能来自然再好不过,大明不战而屈人之兵,没什么不可。
反之,一切皆有可能。
张峦听说此事后,显得很着急,因为这跟他本来的设想大相径庭。
为了求证此事,他不好意思直接入宫去找皇帝女婿,毕竟消极怠工太久了,只能去徐琼府上,想问问妹弟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为要连夜处理政务,徐琼本想在吏部衙门对付一宿,次日一早就近参加朝会,并没打算回家,临时听到下人前来传报说张峦在他府上等候,只能耐着性子赶紧回府。
他本以为张峦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跟他商议,当得知张峦只是问询他朝廷对出兵草原的策略时,有些不耐烦:
“来瞻有疑问,为何不去宫里寻求陛下解惑?陛下几次传召,你都未入见,现在却到我这里打探消息?你觉得我知晓的,会比你更多?”
显然徐琼也是憋着一肚子气。
本来他以为张峦不在,自己就能代表张峦,甚至代表皇帝的意志行事……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他发现自己很难准确揣摩出皇帝的意思,且皇帝对待文臣,对待那些反对他的势力时,表现得异乎寻常的软弱,有时候他甚至不知道朝廷决策中哪些才是皇帝的本意。
徐琼长期在南京任职,在朝中本就没有太高的身份和地位,强行被张峦推入内阁后,就被徐溥和刘健二人给死死压着,好不容易凭借在吏部的职司扳回一城,现在不能在朝堂上公开展现皇帝对他的倚重,不郁闷才怪。
你张峦居然好意思上门来跟我探寻朝中大事?
张峦一副恬不知耻的模样:“这不是情况特殊吗……最近几日,我又没去上朝,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却说朝廷为何要答应鞑靼人上贡?如果鞑靼小王子真来了,那平定草原的计划,就此搁置?”
徐琼道:“来瞻,此事你得亲自去问陛下。或者说,令郎延龄或许对此知悉更多……陛下目前所做决定,连我都看不太懂,自然不好向你解释什么。”
张峦点头:“我也觉得,陛下在此事上,态度似乎不够坚决!照理说现在新军都训练好了,火器也造出来了,王世昌也派去西北了,没道理临阵退缩。所以我想跟你说,要不找一些人,联名上奏,请陛下早做决断,你看如何?”
“来瞻,如此做,好是好,但你不怕……”徐琼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你张峦似乎要干点儿人事,表现出你强势一面。
但你不怕得罪朝中那帮守旧派文臣?
好像除了我之外,从阁臣到六部尚书,没一人会纵容你这么做!
你之前一直不温不火,跟谁都是一副虚以委蛇的模样,别人不屑于理会,可一旦你强势起来,就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张峦道:“我在家中反复斟酌过此事……陛下或许需要朝中更加坚定的力量站出来支持他!”
徐琼又道:“可陛下已下旨,让鞑靼小王子不日到京师来上贡归附。你这么做……会不会迟了些?”
张峦好奇地问道:“来不及了吗?”
“至少要等鞑靼人背信弃义,没有履行上奏时,才好对其出手。这才是堂堂正正的王道。”徐琼提醒。
张峦摆摆手:“我看大可不必!你要知晓,只要朝中有一股坚定的力量,反对鞑靼人归附,且拿出态度要跟鞑靼人决战,等消息传到草原时,鞑靼人也会感受到巨大的压力,让他们在归附与否的问题上,更显进退维谷!”
徐琼道:“你是想以此方式,来向鞑靼人施压?”
张峦道:“让陛下意识到,朝中有人支持他的用兵策略,不挺好的吗?就是不知道,一次能联络多少人?多少官员能在联名的奏疏上署名?”
“如果真这样的话……”
徐琼仔细想了想,道,“目前在京官员,或许不会太多,六部主事以上,估计有个四五十人。再加上顺天府周边的官员,应该勉强能过百吧。”
张峦好奇地问道:“有这么多吗?”
徐琼道:“如今百废俱兴,之前很多秩序已经被打乱,眼见陛下有继承先皇遗志,平定草原的期望,只有迂腐之人才会在这时候唱反调呢。”
张峦笑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劳烦时庸你,帮忙联系一下,至于奏疏,也由你来草拟。”
“来瞻,你会署名吧?”
徐琼问道,“且是为首的那个?”
张峦皱眉道:“这是自然。事情是我提出来的,岂有自己坐视不理的道理?”
徐琼终于松了口气,因为他见到张峦不靠谱的地方太多了,生怕关键时候张峦撂挑子,于是道:“那我这两日草拟好奏疏,先拿给你过目,等你我商定后,再拿给在京其他官员看。”
“好,好。”
张峦笑着应声。
二人之间的隔阂,这一刻得到缓和,徐琼也终于看到了张峦身上的闪光点。
徐琼道:“来瞻,不是我说你,陛下对你委以重任,更多是希望你在关键时候,能站出来,支持他,提振朝中大臣的决心。有很多事陛下不方便说的,得由你去体会,向朝臣传达,然后再在朝会上说出来,造成一呼百应的局面。”
张峦问道:“那……时庸我问你,如果让延龄去延绥领兵,你支持吗?”
“怎会如此问?”
徐琼皱眉道,“不是王世昌领兵吗?延龄一直都是在做钱粮筹备等后勤事宜,并未见他有实际带兵的才能。如果非要随军,让他听命于王世昌,不好吗?”
张峦叹道:“这才是我今日来找你的真正目的。延龄那小子,一直都跟我说,要建功立业,一定得冲锋陷阵在前。当时我没多想……眼下西北一战,好像……愈发接近了!如果我还纵容他留在西北,甚至逐步接近王世昌,引兵北上……唉,要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张家……”
徐琼道:“张氏一门,如今在陛下眼中,乃大明股肱之臣,无人能取代。延龄这是在图谋什么?你之前给他如何鼓励,才会让他有如此念想?”
张峦摇头:“我家的发展计划,都是他给制定的!所以他作何念想,我不清楚……他的执念很深啊!”
“来瞻的意思,这次除了要坚定支持陛下在西北用兵外,还要杜绝……延龄到第一线去领兵?”
徐琼道,“你可有跟陛下商议过此事?陛下也同意延龄带兵?”
张峦道:“我就是知晓陛下会同意,且推着延龄去一线,才更为担心。刀剑无眼啊……我人在京师,这不过才两年时间,就几次险些……唉!他要是去了战场……我都不敢想象有多危险。”
徐琼安慰道:“你不必太过担心,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在京师,所要面对的都是宵小暗中施冷箭,与延龄所要面对的环境始终不同。如果你真想方设法把他给召回来……延龄不会……怪你吧?”
“我……”
张峦也很头疼。
一边想让儿子不涉险,一边又希望儿子能建功立业,更知道自己屁大的本事没有,不能给儿子扯后腿……
一边关心儿子生怕出意外,一边又不敢得罪儿子。
张峦才是最纠结的那个。
徐琼道:“我明白了,这事要是明确跟延龄说,他必定不会同意回京,西北一战他非参与不可,且还要在第一线带兵。你不想让他知道,你在背后……帮倒忙?”
“对。”
张峦点头。
徐琼会意道:“既如此,那就创造个环境,让陛下认为,延龄没有实际带兵的经验,且平定草原并非一蹴而就,一场战事不能决定最终的胜负。不如让延龄在军中多积累一些经验和声望……直接传召他回京,怕是不妥,就留他在宣府或大同,不在第一线便可!”
张峦道:“你的意思是……?”
徐琼笑道:“你想啊,王世昌会欣然同意让别人凌驾于他之上?还是你小儿子这样一个稚气未脱的国舅爷?”
“他自然不肯。”
张峦笃定地道。
“对,我也是如此认为,想王世昌这次擅自出兵河套,就足以体现他对建功立业有多急切。”徐琼道,“如今除了陛下外,对于延龄领兵出战之事,旁人不会轻易认同。连你这个做父亲的……不是也……”
“我只是想维护他的安全,延龄本事是很强,但战场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比如说……赵括在没有真正领兵前,天下人都以为他是兵法大家,结果一上战场就露馅儿了,我不想他步此后尘。”
张峦试着为自己的行为开脱。
不是扯后腿,只是为了顾全大局。
徐琼道:“只要让朝中人知晓,陛下有意让延龄在西北治军,而不是去开矿……那接下来,不用你我出手,自会有人将他往后扯。到关键时候,你再跟陛下提,让他在宣大做一番历练,不让他上第一线,等之后几年再爆发战争,他挺身而出披挂上阵,为时也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