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河套平原腹地,随着太阳慢慢落入西边的地平线,气温明显降低。
王越紧了紧身上的棉服,冲着朱永自我解嘲地一笑:“年纪大了,些许风霜都受不了,就这样都感觉寒冷,放以前根本就不叫事儿……”
见朱永一副感同身受的神色,王越点了点头,继续道:“本官设想过,位于黄河‘几’字形东西和南北的蒙古部落估计有好几十个,需在此设都督府进行治理,而过黄河往东直至大青山一线,则需在威宁海子和猫儿庄之地设都督府管辖。
“如果要对整个草原进行有效统治,就得在神山以南,也就是在归化附近设都督府,那地方地势平坦,一直为鞑靼人核心所系。如果能在该地修筑城池,甚至可以在周边发展农耕,减轻朝廷调拨钱粮的困扰。”
朱永好奇地问道:“所以王军门您认为,其实征服草原不难,如何长久治理才是重中之重,是这层意思吧?”
“可以这么说。”
王越笑着点头,“朝中人都以为我疯了!非要带兵进河套,但他们看不到长远的地方!最近几年,鞑靼人已不在河套住牧,这得益于成化年间接连的搜套成功,也得益于先皇时跟鞑靼人屡次战事皆都获胜,迫使鞑靼人不得不把触角缩回了阴山南北地区,不敢越黄河一步。
“若朝廷主动放弃河套之地,以此处水草之丰茂,要不了多久鞑靼人就会兴盛。届时大明与鞑靼攻守易势,九边要地将永无宁日。”
朱永心说,意思是目前大明的安宁全都归功于你呗?
不过好像……也有我的事。
朱永想到这里,心中不由涌现强烈的自豪感。
大明成化年间对草原连战连胜,可说是一改之前数十年的颓势,实为明朝中叶军事最为兴盛的时代,把鞑靼人打得节节败退,甚至连其长久经营的河套之地都干脆放弃了。
大明三边之地的延绥镇,就是为了防止鞑靼人从河套之地进犯陕西和山西所设。
河套地区被鞑靼人放弃,意味着大明过去十几年,在三边防备上可说是自土木堡之变后压力最轻的时期。
王越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在时,可保大明边境无虞,谁敢保证我故去后,鞑靼人还能安分守己呢?绝不可心存妇人之仁!
“本来我这里势单力孤,没办法更进一步,幸好保国公你来了,还带来了之前我亲手训练、足可横扫天下的新军,现在我终于可以大展拳脚。我打算半个月后,领兵正式渡过黄河,寻找鞑靼主力决战。”
“问题是……随着天气越来越寒冷,黄河南北随时都会下雪,到时环境会变得越发恶劣。”朱永提出异议,“何不等明年开春后再行动?”
王越笑道:“正因为寒冬出兵,不良于行,鞑靼人才不会提防。记得几年前的威宁海一战吗?就是年初,我等也是冒着风雪而进,何其快哉?”
朱永心说,你不提这个还好,提到这个我就生气。
威宁海之战,你把我放出去当诱饵,让鞑靼人以为我们在南线进攻,结果你自己带着人马昼伏夜出潜伏到了威宁海附近,一击必杀,立下赫赫战功,而我则颗粒无收!
你现在还好意思拿这个当例子?
“保国公,你功勋卓著,如今已是世袭罔替的国公,何必跟我这个被夺爵的糟老头子一般见识呢?”
王越好像能读懂朱永的内心一般,苦着脸道,“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是不明白,鄙人如今对建功立业有多迫切……我相信,保国公你也有在朝中证明自己,成为武勋第一人的打算,对吧?”
朱永郑重地道:“王军门,不是末将不听从您的号令,实在是……如今朝中对您的非议实在太多了,且寒冬季节真的不是出征草原的好时机。就说火器吧……入冬后,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不如等开春后……”
王越笑着摆摆手,打断朱永的话:“火器嘛,寒冷干燥的气候条件下最能发挥其威力,总不能等开春或是入夏后,阴雨连绵时再打仗吧?那时火药受潮,连发射都困难,遑论杀敌?现在正是时候!
“就算天有不测风云,天空落下来的也只会是雪,对火药的储存和运输乃至使用影响不大!何况到来年,你知晓会出现如何状况?朝廷是否还会同意我们出兵?既然优点比缺点多,为什么我们不试试呢?”
朱永心想,后面这句才是重点吧?
王越道:“随我到大帐中,把我最近这些日子所列计划,与你一并观览!就此正式确定作战方略……
“我们先出兵,再跟朝廷请旨,否则在那些文官的撺掇下,不知会出现如何状况!如果每一道命令都得等朝廷来下,真不知要等到几时才能有所建树!”
……
……
朱永跟王越见过面后,深切地感受到了王越有多疯狂。
半个时辰后,朱永从营地出来,就见到正指挥本部人马和新军官兵扎营的儿子朱晖。
“父亲,如何了?今晚要跟王大人合兵一处吗?”朱晖迎上前来问道。
“不用。”
朱永摆手道,“咱还是单独建营!传令下去,先在此休整三日,等待后续兵马到达,然后挥兵北上。”
“可北边就是黄河了啊。”
朱晖颇为意外。
刚来就要走?
还是向北进兵?
朱永没在人前与儿子说太多,等待大营矗立起来后,直接把儿子叫到帅帐内,这才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
朱永道:“我本以为陛下已操之过急,未曾想,到这里来,才感受到那王世昌有多不可一世,就差把目中无人写在脸上了。似乎鞑靼人在其眼中,根本就不值一提。”
朱晖点头:“完全可以理解。想前朝时,王侍郎跟鞑靼人交战几乎是连战连捷,且过去这些年,他或许以为鞑靼人还是曾经一盘散沙的模样。且人老后,总喜欢回忆,把以前的风光当成是必然。”
“吾儿,这点你看得倒是很透彻。”朱永感慨道,“王世昌正是把自己活在过去!虽然距离他离开西北没几年,但如今鞑靼内部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恐怕早已不是他印象中那般软弱可欺!”
朱晖道:“我们带来的人马不多,如果就此北上,是不是会受制于人?跟威宁海一战时的情况相仿,把我们调去侧翼?而他自己带兵在正面拼杀?”
朱永摇头:“目前不好说,等我先跟镇守中官见过后再确定计划。如今镇守中官还在宁夏镇督办粮草,并不在此,得等上两日才能见到曹公公。”
“好。”
朱晖道,“其实儿可以先去宁夏拜会,也不是不行。”
“你别去了!”
朱永道,“我算是看出来了,现在王世昌防备我们,如同防备朝中那帮反对他的文官一般,在他眼中,已经没有谁是盟友了!”
朱晖道:“啥?他对我们都不信任,那我们还眼巴巴跑来相助于他?”
朱永叹息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我们也有军功的需求,总不能把进兵草原的功劳全归他一人之身吧?
“如今有新军强大的战力作为后盾,还有张氏一门的雄厚财力为支撑,陛下又如此推崇平定草原的功绩,我们必须做点儿什么才能巩固地位!这也算是为朝中的勋臣扬名吧!”
朱晖点头:“没错,我们朱家必须要争做大明武臣第一家,不然别人总讥讽我们不配获得公爵的爵位。
“如今大军在外,王侍郎不倚仗我们,还能靠谁?张小国舅吗?张家人,在筹措钱粮上是很强,但治军嘛,至今未见任何成绩。
“看起来,大明出兵非得从河套之地而出,那张小国舅到现在也没打算过来汇合,似乎想抽身事外?”
“唉!”
朱永道,“我在想,张家小国舅麾下也有一千新军,如果再从大同镇抽调个几千人马,直接自镇羌堡、拒墙堡一线出兵草原,直插威宁海,也不是没有可能!”
王越面对朝廷接二连三下达让他从河套地区退兵的命令,竟置若罔闻,恐怕早已经做好未经请战就直接出兵的打算。
虽然之前频频以缺少钱粮为借口跟朝廷叫苦,但以王越的自负,应该是做好了随时出兵的准备,只要让他带兵进草原,莫说没有足够的粮草,就算只给他一千人马,他只需沿途抢掠,以战养战,也能在鞑靼人的腹地杀他个七进七出。
这也是为何一直到现在,身在大同的张延龄都一直晾着王越的根本原因。
张延龄在大同也做了两手准备。
在外人面前摆出的姿态,就是不断地开矿,开厂,大张旗鼓要谋取钱财……但其实他要做的是“害命”,从大同镇出兵,直捣黄龙。
王越那一路为明,他这一路为暗。
莫说鞑靼人想不到,就连朝中人也不会料到,张延龄区区一个外戚,甚至连武勋都还不是,只是在都督府内挂了个都督佥事的职务,还有个锦衣卫指挥使的虚职,就敢领军直入草原,且还要作为主力存在。
为了保证一切顺利实施,张延龄这边配备了大批新式火器。
燧发枪乃王越所部新军标配,而到了他这里,装备的已经是后膛发射的新式制式步枪,接近于后世大名鼎鼎的M1886。
对张延龄来说,要完成起爆药的制备并不难,精通化学,在这年头属于一种另类的技能,且他发现医学跟军工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要制造出一两把样品不难,难的是如何将复杂的机械结构经精细化处理后,在没有机床加工的情况下规模化制造,难比登天。
还得保证子弹、起爆药和无烟火药等制备……
以目前掌握的技术和战前紧迫的时效性,很多时候只能靠大明工匠“手搓”。
他不得不佩服大明这帮擅长制造火器的军械厂老手,只要给他们合格的钢材,他们真就是靠两只手和简单的工具,在一段时间内打造出精细度非常高的机械零部件。
等把这些机械零部件组装好,再通过简单机床压制出的模具,就可以组装出新式火器。
只是以目前的生产力,上百个工匠,一个月仅能造出一百多杆新式火器……还要分出不少工匠去压制和装配火弹,这就导致人手严重不足。
在张延龄看来,如果在年底前打仗,能有个一千杆新式火枪就算不错了。
本来他还计划制造出加特林机枪,但综合考虑后,这东西实用性是很高,但对后勤的需求实在太大,真正作战时可能效果还不如用佛郎机霰弹炮,所以他只能先这计划搁置,用心先把最牛逼的步枪给造出来,逐渐形成产业化。
他留在大同,就是为出兵做准备。
至于开矿……他能做的,就是找出那些相对容易开采的矿脉,暂且不利用商贾的资源,直接靠大同镇的士兵进行开采,采出的煤炭也不对外销售,主要用于冶炼钢铁,然后就地制造武器。
……
……
京师。
张玗坐完月子后,重新管理织布工坊。
作为皇后,她不用自己带孩子,且因为皇帝的宠爱,此时的她可说是呼风唤雨……也是因为弟弟不在京中,没人给她找来一些话本,或是有意思的事情做,只能自己找事情做以打发时间。
管理织布工坊,看着大批布料造出来,能给朝廷带来大笔收入,转化成白花花的银子,在她看来这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谁说我这个皇后就要靠男人过活?
我不想当花瓶!
我能为这个家带来大笔收入……
我们张家人无论男女老幼,都能独当一面,哪怕我做了皇后,也得给世人展现一下我的本事!
随着布料大批产出,京师的织布材料,尤其是棉麻等,价格一再提升,且因为供不应求,导致朝廷不得不商讨在各地增加棉麻的种植。
“穿丝绸衣服不好吗?”这天金氏入宫来,见到女儿,得知女儿现在面对的窘况,有些不太能理解。
丈夫一直窝在外面不肯回来,俩儿子一个不见面,一个宁可不见!
就这么个家,还有个当皇后的女儿不好好养尊处优,天天想着织布?
你当自己是织女呢?
张玗道:“入宫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谁不想穿绸缎衣服?可是母亲,咱们家以前,一人有一身绸缎衣服就算不错了吧?平常人家谁穿得起?就算穿得起,也没资格穿吧?”
金氏想了想,问道:“普通人穿不得吗?就记得当初嫁过来时,嫁妆里有好些绸缎,还有背面呢。”
张玗道:“母亲是想说,自己是大户人家出身吗?”
“臣妾可没资格决定自己的出身。”
金氏不耐烦地道,“就想问问,西北的仗几时能打完?还有寿宁侯……就是你父亲,能不能别当官了?回府来可否?”
这次金氏入宫,明显有所求。
她希望家里人都回归家庭。
而眼前张家更接近于分崩离析。
“男人的事情,不好干涉吧?”
张玗为难道:“母亲,咱还是说说织布吧……母亲若有闲暇,不妨也学一下,这样家里人就都有事情做了。”
“还是不要。”
金氏摇头叹息,“臣妾可没那本事……或者等小女长大后,让她学吧。”
张玗蹙眉道:“母亲说什么?怎么听起来这般见外?”
金氏不耐烦地道:“就是让你妹妹学!她现在十岁了,平常在家里也没个事情做。”
“不是在读书吗?”
张玗道,“还说将来让她嫁个好人家呢!”
金氏道:“学得不怎么样……再说了,女娃子学那么多作甚?”
张玗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与母亲已经有了代沟,沟通起来竟然那么困难。
“母亲,如今府上什么都好,不必改变!”张玗道,“父亲要做大事,延龄也在做大事,让他们做去!帮的又不是外人,是你的女婿!现在陛下需要咱们家,咱们就要全力以赴,等以后不需要了,就算想当官,要为陛下效劳,也没机会了。”
金氏皱眉道:“没机会就让他们回来……”
张玗坚定地摇头:“有闲暇,我会跟父亲说一声,让他通过户部和兵部的关系,从南方调一批棉麻过来……京城的物价又涨了。棉麻这些都快比织出的布更贵了!”
金氏黑着脸道:“不说、不说!要说,请皇后娘娘自行找人去说!现在一家人都搭进去,或许真不如在兴济安安生生过日子!”
张玗道:“母亲现在身上珠光宝气,真想回到以前,家贫如洗?现在要什么有什么,不好吗?”
金氏想了想。
内心一边追求以前一家人一起过活,天天埋怨丈夫不争气的日子,一边又觉得眼前的荣华富贵很好。
老想着二者兼得。
张玗道:“时候不早,女儿这就让人送母亲出宫……我这里有些布料,母亲回去时一并带上吧。”
“不要了。”
金氏摇头道,“家里的布料都快堆成小山了。莫非真是做什么,就拿什么!都往家里搬吗?”
张玗摆摆手道:“其他我也没什么好给的……母亲要是觉得家里的布匹太多,就拿去赏赐别人。反正自家的东西,拿回去没人说什么!就算是卖了换钱,也比堆在仓房里强。”
金氏道:“用不上还织那么多?”
张玗道:“谁说用不上?是个人都需要有衣穿,这都冬天了,布料放到市面上,准能卖个好价!
“母亲还是别不知足了,咱们家现在是过上了好日子,但天下大多数人还在挨饿受冻!咱得以天下人的利益为先。”
“啊?”
金氏闻言目瞪口呆。
心里想,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我自己都顾不来,还顾天下人?
哼,一家人都快成疯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