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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0章 就业即失业

    张峦从覃昌临时宴请的宅院出来,乘坐马车出城,回到自己在城外新寻觅的巢穴。

    回来后直入书房,坐到了临窗的书桌前,提起毛笔,想写一份跟王越势不两立的奏疏,却不知该如何下笔。

    “这会儿要是延龄在就好了,他能指点我一二。”

    张峦喃喃自语,“他自己都上奏参劾王威宁了,为何不来信给我做一番点拨?让我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才符合他的预期?”

    祁娘端着个木盆进来,里面的水冒着缥缈的热气,殷勤地招呼:“老爷,刚回来,先洗把热水脸吧。”

    张峦侧过头瞥了祁娘一眼,摇头道:“这么冷这么干的天,脸上沾点儿水,很快就紧到横纹都出来了……我又不是什么小白脸,哪里需要天天洗脸?”

    祁娘无语道:“老爷总得注重一下自己的形象吧?大不了洗过脸后涂抹些油脂……听说您刚出去办大事了?”

    “办什么大事?”

    张峦随口抱怨,“都是那啥王威宁,人在西北不干点儿正事,居然直接绕过陛下,带兵进草原了!

    “乍一听,我还以为他马上就要把草原鞑靼部族给灭了,从此后大明再无蒙古外夷之隐患呢!”

    “啥!?”

    祁娘吃惊地问道:“王侍郎出兵,不是老爷您安排的吗?”

    “祁娘,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张峦急忙出言纠正,“我几时安排王世昌出兵草原了?就算有过筹划,那也是吾儿延龄干的!来,给我研墨。”

    祁娘把热水盆放到一边,叫来丫鬟把盆子端出去。

    而她自己,则亲自过来为张峦研墨,一边研一边问:“老爷这是要题写什么?平常很少见您动笔。”

    “哼!”

    张峦皱眉道:“怎么听着不像好话……我是读书人,笔杆子就是我手里最锋利的刀,拿起笔来,我想点谁就点谁!”

    “老爷说的是。”

    祁娘赔笑道,“那您想点谁?”

    “还有谁?王威宁呗!”

    张峦道,“连吾儿都上奏主动与他划清关系,当父亲的,能不跟儿子保持同步吗?哦对了,有关王越出兵之事,你可要保密,莫要在外边乱讲。”

    “怎的?”

    祁娘面带不解。

    张峦叹道:“还不是因为,知道这件事的人没几个?朝中大臣都不知……”

    祁娘惊讶地问道:“所以说,妾身知悉的是如今朝中的机密要事?”

    “你才知道呢?”

    张峦一副炫耀的表情,道,“这下该知道我多宠信你了吧?话说,这男人要写什么东西,旁边有红袖添香,的确是很惬意啊……总比以前什么事都要自己做好上许多。”

    祁娘奇怪地问道:“老爷以前身边没人研墨吗?府上伺候的下人,应该不少吧?”

    张峦无奈道:“家道中落,吃饱都不易,还指望别人伺候呢?我这辈子,一靠儿子,二靠女儿,三靠外孙!祖宗没靠上,堂兄那边曾给我带来些荣光,可惜最终没指望上!最后……唉!”

    “老爷,您要动笔写了吗?要不要妾身帮忙参详一二?”

    祁娘问道。

    张峦摇头道:“不用了,这其中关节,连我自己都说不太清楚,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有这回事就行!

    “这样吧,你再去叫俩丫头进来,帮我焚香和研墨……嘿嘿,写什么不重要,仪式感得拉满。”

    ……

    ……

    黄河以北。

    王越带兵深入草原……遭遇到的困难,也是他始料不及。

    随着雪花飘落,鞑靼主力又不见踪迹,就算延绥本地将士多为王越旧部,此时也没了作战欲望,都想早日返回延绥与家人团聚。

    而京师来的新军又因为长久的训练和行军,已是疲惫不堪。

    随着十月底阴山南北已覆盖上了薄薄的一层雪,如此恶劣的条件下大军还要继续往陌生的地方走,还是从平坦处往高处,等于说整个行军就是在爬坡。

    加上军中运送的粮草辎重和火炮弹药过于沉重,以及牲口数量不及预期等等……

    一系列问题下来,使得兵马还没跟鞑靼人交战,就已失去斗志。

    王越本想通过重赏和打鸡血等方式鼓舞麾下军心士气,发现效果并不太理想……这也跟他对于黄河以北的地形地貌不熟悉有关……大明这几十年来很少有主动出击草原的先例,更别说是横穿阴山山脉了。

    王越自诩为大明军神,却不能生造出地图来,只能按照向导所指方向,以及他的过往经验来行军。

    当下目的地就一个,鞑靼人传统意义上汗庭所在的官山。

    据说官山之地水草肥沃,周边星罗棋布散有大量温泉湖泊,北方矗立的高山挡住了寒流,使得大冬天地面都不会封冻,依然有牧草生长,乃鞑靼部落过冬的最好选择。

    尤其鞑靼小王子巴图蒙克所在的察哈尔部,平常就在这附近驻扎,也是草原上开大会最常用的地方。

    把这地方给占了,就算不能说把鞑靼人给灭了,功绩也跟封狼居胥差不多。

    但要到官山,中途要翻越阴山中段的大青山,沿着阴山南麓的谷地一路向东,过归化、丰州,待渡过大黑河,往东北可到官山,往东南则是威宁海。

    空中直线距离不长,但要用脚板走完这一段路,至少得六七百里。

    将官们都有战马可骑,苦就苦了基层将士,出征不过六七天,就开始出现伤病。

    这天兵马行到大青山顶的灵照寺附近,在一条山涧边全军扎营,王越主动到后军朱永所部查看情况,想把前锋人马撤换下来,改让朱永部去打头阵……

    现在已不是抢功劳的时候,在王越看来,为了让士兵能持续进行高强度的行军,各部得有序轮换。

    朱永在自己的营帐见到王越,表明了自己面临的困难。

    “……王军门您该知晓,末将从大同带了批兵马过来,连同之前从京师带来的战兵,作战意志都不强。

    “说句不好听的,那群京营兵都是些滑不留手的兵油子!让他们去执行排头尖兵的差事,只怕会令整个战局陷入不利!

    “请王军门三思而后行,还是让他们坠在队伍后面,帮忙打打顺风仗吧。”

    朱永可不蠢。

    刚过黄河时,你王世昌没想着让我的人马顶在前面,怕我抢功劳。

    现在人马深入草原腹地二三百里,攀上了大青山山顶,依然不见鞑靼人踪迹,你幡然醒悟,开始推动兵马轮换,让我部上前打头阵?

    确定不是坑我?

    王越让亲随拿出一副地图,因为没有悬挂的地方,直接摊开来,放到了两把凳子拼凑出的临时桌子上,指着上面道:“这一路走来,鞑靼人明显有所防备,沿途草原部落全都躲起来了……连个可供劫掠,以战养战的地方都没有。

    “我已请示朝廷,让偏关、大同、宣府和蓟州等处,各派出一路人马出塞,对敌进行袭扰,让鞑靼人不明确我们的主攻方向在何处。”

    朱永心说,你当鞑靼人愚不可及吗?

    难道人家查不到你王越已是三边总制?

    不知道你出兵河套了?

    有你王威宁坐镇这一路,人家会相信大明的主力会在别的地方?

    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画蛇添足吗?

    王越道:“接下来就是下山,前边一百里就是大板升城,也就是我边民称作归化的地方。现在我需要有一路人马在前,把全军行进的速度带起来。”

    朱永惊疑不定,问道:“王军门的意思是……让末将带兵在前,快速行进?”

    “正有此意。”

    王越颔首表示肯定。

    朱永好奇地询问:“如今三军疲惫,王军门为何不考虑暂在此处做一番休整呢?既然早前已跟朝廷请示过,其他边镇会出兵牵引鞑靼人视线,咱还这么大张旗鼓行军……鞑靼人熟悉地形地貌,总会有眼线藏于暗中,刺探咱的一举一动,发现咱动向,他们肯定会避战的啊。”

    王越道:“这就要看你部的表现了!”

    朱永面带不解,甚至懒得去问。

    你王越是牛逼,但你怎么把鞑靼人会不会避战与我联系起来?

    二者有关联吗?

    人家为啥非要来跟你硬碰硬?

    毕竟你统率大军深入草原腹地,粮草皆有定数,只要补给出现问题,自然会撤退,大明军队终归无法在草原长久驻留!

    王越叹道:“如今雪已经下了数日,能让鞑靼人的牲畜平安过冬的地方将越来越少。只要我们逼近大板升城,距离他们汗庭所在地越近,鞑靼人就会越重视。

    “当鞑靼人的哨探确定我们不过只有万把兵马,且全军已陷入精疲力尽的状态时,不可能放任我们前进!必定会组织大军前来迎战。”

    朱永问道:“既如此,那咱们还有必要急行军吗?鞑靼来袭时,我军人困马乏,如何接战?”

    王越叹道:“保国公,我知你担忧。但你得想想,我们必须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最好就是全军表现出稍微接战就会溃败的迹象,以鞑靼人对我的刻骨仇恨,哪里会不好好把握机会?

    “否则我们一路进,他们一路退,几时有主力决战的机会?只要连打几场硬仗,让鞑靼主力畏我如虎,消极避战,这个时候我军突然加速冲向鞑靼部族的聚居地,必将横扫一切,如入无人之境,斩获巨大。

    “不如此行事,该如何掠夺鞑靼人的财富,铲除他们的人力物力,又如何彰显大明国威?”

    到了这里,朱永终于明白过来。

    王越从一开始调门拔得无限高,仓促出兵,似乎是冲着平草原,建万世功业去的,但实际上想的却是……

    跟威宁海之战一样,伺机偷袭鞑靼人的后方营地,掳劫他们的人畜财货,杀他们的老弱妇孺和不多的护卫人马……

    也就是说,王越在建立功业这件事上已经魔障了!

    王越要的只是恢复他威宁伯的爵位。

    至于建什么万世功业……不好意思,不知道什么叫养寇自重吗?如果把鞑靼人彻底平了,还有咱武勋什么事?

    等我好不容易把威宁伯的爵位夺回来,结果北方没了蛮夷威胁,武勋也将彻底失去皇帝信任……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咱刚就业即失业?

    这么愚蠢的主意,你认为我这种功利主义者会干吗?

    朱永道:“以王军门之意,咱应该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捣鞑靼人后方营地,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对!”

    王越道,“将士们眼下是辛苦了些,不过咱的火器非常厉害,与鞑靼武装正面交战时基本可做到万无一失。”

    朱永问道:“要是一直遇不上鞑靼部族呢?”

    “不可能!”

    王越显得很自信,“从这里往东北走,直插官山之地,沿途都是水草丰盈之地。鞑靼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消息不可能做到共通。且很多人不相信大明军队会长驱直入,所以我们沿途必定能遇到鞑靼人落单的部族和人马。”

    朱永眼前一亮,喃喃道:“这么好的机会……”

    王越笑着拍了拍朱永的肩膀,道:“全部交给你处理,不好吗?冲在前面刺探敌情的同时,找出鞑靼人的主力,伺机决战。

    “要是遇到鞑靼部族,也能抢先一步杀掠,获取人头。功劳就在眼前,远比落在后方寸功难立要强上许多吧?”

    ……

    ……

    朱永最后答应了王越,从麾下抽调人马换防全军前锋的请求。

    并不是他认为王越说的多有道理,而是作为下属,很多时候他别无选择。

    且如果王越是抱着抢一波就跑的心态而来,那谁冲在前面,获取功劳方面的确占有一定优势。

    当朱永把儿子朱晖叫进来,说完前因后果时,朱晖立即表达了不满:“父帅,那位王侍郎分明是在利用我们啊!

    “他的人马现在疲乏了,就让我们顶上前,冒着遭遇强敌的风险做全军先锋!哼,要真是好事,怎么可能会落到咱头上?”

    朱永道:“行军打仗,你以为为父希望总是殿后吗?下面的将士全都愿意拖在后面?”

    朱晖冷笑不已,道:“据我所知,下面的人巴不得退回黄河以南,之前在河套时他们的意见就不小,现在全军渡河北上,深入草原,功劳皆是浮云无法触及,谁会真心实意找鞑靼人拼命呢?”

    朱永道:“所以,我跟王世昌说了,我不会把所有人马都调到前面去,只让你领一路精锐,在前面打头阵。”

    “您让儿……”

    朱晖不敢置信地望向父亲。

    这时候他才知道,不但王越在坑人,现在他老爹也要坑他。

    朱永哀叹地摇头:“东阳啊,为父也不想这样,但从小到大你少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偏关一战,李孜省有容人之量,能主动分润功劳给咱。但如今你面对的却是王世昌这样敝帚自珍之人,若我等选择保守,那就真的寸功难立了。

    “为父不希望自己过世后,传到你手上朱家就丢掉公爵的爵位,哪怕只有些许机会,为父也希望你能把握住。”

    朱晖恨恨然:“朝廷真不如让李孜省来带兵,一个愿意分享军功的统帅,哪怕是基层将士都会服气!唉,从没见过专坑自己人的主将!”

    朱永摇头:“李孜省再有本事和威望,他临战指挥能力也远不及王世昌,你要说谁能帮我们家族稳住公爵的位置,唯有王世昌而已。”

    朱晖诧异道:“不是有张家那位小国舅吗?”

    “他……”

    朱永提到张延龄,神色略显复杂,叹息道,“人都不在此,还怎么指望他呢?想来这会儿张二公子正在大同开矿呢,都不知他作何打算!若他真有意带兵,甚至节制王世昌,早就该来了,而不是一直躲在后方。”

    朱晖问道:“有没有可能,张小国舅打算直接从大同出兵?”

    “大同之地的兵马,他能差遣得动吗?”

    朱永叹道,“为父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你琢磨下,朝堂上下愿意被他节制,且能听其号令的,除了新军外,大概只有王世昌了吧?”

    朱晖点头:“是啊,宣府和大同的官员,谁会卖他面子?就算是父亲您,也不敢直接听从他的号令出兵吧?”

    朱永道:“所以,他可能只想待在后方保障全军的后勤供应,并没有实际上前线的打算。

    “想来也是,以目前张家在朝中的地位,他实在没有必要画蛇添足多此一举……这军功,对别人来说视若珍宝,但对他们这样的外戚来说,有何意义?

    “任何一家外戚,鼎盛期都不会超过五十载,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何苦瞎折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