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
一盏盏路灯照亮长街。
古茂源站在书房窗前,极目远眺。
身前的烟灰缸,已经快插满烟头。
咚咚咚~
古金阳敲了敲门。
打开灯,一瘸一拐的走过来。
“爸,怎么不下去吃晚饭呢?”
“吃不下,你们吃吧!”
古茂源望着窗外,狠狠嘬了一口烟。
仿佛是要用大量的烟气,将心中的不甘掩埋。
“事已至此,你再惆怅也没用,听我的,下楼吃饭!”
古金阳说罢,便伸手拽古茂源的胳膊。
古茂源一把摁住古金阳的手。
扭过头,目光深沉的看着儿子。
“就在几分钟前,老许也被带走了!”
古金阳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却又恢复了宁静。
“唉,这就是人生无常啊!”
“平淡的时候,日复一日、单调重复,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但突然某一天,许多事情都集中在一起发生,让人猝不及防。”
古茂源苦涩一笑。
“这不就是兵败如山倒吗?”
“所以你怕了?”
“我……”
古茂源松开手,转过身继续看着窗外。
“说不怕,那绝对是假话。”
“我原本是咱们古家的骄傲,十里八乡都以我为荣。”
“当年我一战成名荣升将军,族谱都单独为我单开一页!”
“要是突然落马,被开除军籍军职,你说我这不是为古家蒙羞吗?”
古金阳劝道:“爸,没那么严重,你别想太多了。”
“不,你不懂!”
古茂源深吸了一口烟,目光深邃的看向远方。
“我站在这儿,想了很多很久。”
“我想起年轻时,刚入伍的雄心壮志。”
“我想起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和战友们浴血厮杀……”
古金阳默默转身,去将房门关上反锁。
等回来的时候,看到父亲已经红了眼。
无名之辈打拼成三星上将!
这不仅需要逆天的气运,也需要付出无数的艰辛与努力。
古金阳相信父亲,一直都想当个好人。
不说青史留名,至少也光宗耀祖。
然而……
为了进步,在一些特殊时候,做出了妥协与让步。
虽然换来了进步的助力,但也带来了不小的隐患。
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事,又岂能不做贼心虚、惶恐担忧呢?
“你不要想太多,咱们该处理,都紧急处理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而且你手里还掌握着那么多机密资料,可以充当护身符,就更没什么好怕的!”
古金阳见父亲还一脸惆怅,便语气缓和的说道:
“退一万步说,你好歹也曾战功赫赫,为国为民做出了不小贡献。”
“实在不行,就低头服个软,也能换个体面,反正政治最大的艺术,不就是妥协吗?”
古茂源冷眼横扫。
“你让我去低头服软?”
“对呀!”
古金阳语气淡淡的说道:
“咱们本身就犯了一些错误,该服软就服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要真什么错都没犯,那自然是要宁死不屈,打死也不低头。”
原本还有几分傲气的古茂源,瞬间像是被泼了一盆凉水。
“我知道自己早没铮铮铁骨,但我真走不出那一步!”
“总觉得去了后,就会被人戳脊梁骨,骂我叛徒。”
古金阳呵呵一笑。
“叛徒?你背叛了谁?”
“你曾浴血厮杀,守卫疆土。”
“你曾英勇救险,保护人民。”
“这又不是两国交战,不过是争权夺利而已!”
“而相比于你的功绩,你犯的那点错误,根本就不值一提。”
“更何况你还可以往魏广宏一家头上推,反正人都死了,他们还能喊冤叫屈不成?”
古茂源将烟头戳进烟灰缸。
“葛老那边咋办?”
“什么咋办?”
古金阳轻冷笑道:
“你刚才自己都说了,如今是兵败如山倒!”
“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树倒猴孙散,墙倒众人推!”
“咱们没有趁着葛老病重住院落井下石,就已经很不错了。”
“我相信等他恢复清醒,了解情况后,也一定能体谅咱们明哲保身,不过是为了活命。”
“况且等他身体好转,发现大势已去,他肯定想到的也是体面退休,而不是负隅顽抗,最终落个身败名裂!”
眼看父亲有些犹豫,古金阳干脆把话说得更狠一些。
“老实说,你们这帮老将,本就应该退休让位了。”
“如今是信息化时代,真要打仗,拼的是高科技,而不是人海战术!”
“咱们需要的是能顺应时代发展,具有敏锐学习和洞察力,敢于不断自我革新的将领!”
“而不勇于打破以前的僵硬机制,不推陈出新、不大胆改革,咱们哪能成为一流强国?”
“难道你想再过十年二十年,依然没有先进的各型战机捍卫领空,没有强大的航母战斗群巡洋四海?”
“咱们要重登世界之巅,要成为一个超级强国,就必须要有强大的武装力量,捍卫自身全球利益才行。”
“否则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那些畏威而不怀德的国家,就始终会觉得咱们好欺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如今你急流勇退,把位置腾出来,不仅给自己留下了一丝体面,也能给年轻一辈们奋发向上的动力,何乐而不为呢?”
“而为了所谓的气节、名声,你要是选择负隅顽抗,那反而纯粹是自寻死路,你也不想想你能调动一兵一卒吗?你有反抗的资本吗?”
“啥都没有,你还装什么硬汉呀?听我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不服软就必然会身败名裂,而服软了还能落个体面,不至于愧对父老乡亲!”
古茂源默默看着儿子。
在他眼里,儿子一向智商超群,否则也不会轻松考上燕京大学。
不过有时候儿子表现出超越同龄人的精明与冷静,也让古茂源感到不可思议。
尤其是魏广宏……
那可是儿子曾经的救命恩人、铁杆兄弟。
为了以绝后患,他果断壮士断腕,只求给他兄弟一个痛快。
可惜暗杀没成功,最后不得不设计,将魏广宏活活烧成了渣。
如此精明现实又冷酷无情……
是因为他成了瘸腿残废之后,心态上发生了变化吗?
此时此刻,古茂源也不想多问什么。
他早就知道,自己就两条路可走。
一是反抗不成,等着被收拾。
这样虽不至于被曾经的队友们骂叛徒怂货,但却要落个晚节不保、身败名裂的下场。
二是主动服软认错,争取平安落地。
这样是会被一部分人戳脊梁骨臭骂,但却保住了在父老乡亲面前的荣耀与体面。
两权相害取其轻!
古茂源当然不可能为了一小部分人的好评,而放弃保全更大的名声与荣耀。
更何况……
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儿子考虑啊!
“你觉得我主动认错,能平安落地?”
“当然!”
古金阳斩钉截铁的说道:
“你别忘了,你对军改还有大用处。”
“既然你主动服软认错,他又怎么可能赶尽杀绝呢?”
“我甚至有种预感,他这会儿就在等着你主动去找他!”
古茂源咬了咬牙,拍拍儿子肩膀。
不过就在他即将离去的时候,却被叫住。
“我觉得你最好换一身正装,再把军用土地管理计划草案带过去。
“随着经济快速发展,地方用地需求激增,本就需要在立法层面,加强对军用土地的管理、保护和利用。”
“你精心编写的草案,不仅明确了统管制度,还强化了国防建设用地保障与保护,更创新提出了使用权置换与转移办法。”
“我相信你拿这样一份利国利民的草案,向他当面汇报工作,他立马就能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百分之百会给你一个体面!”
古茂源想了想后,点头同意了。
自己又不是要撕破脸摊牌,显然没必要拿机密资料当筹码。
拿一份很有意义的计划草案去汇报工作。
既显示了自己的能力,也表达了忠心,自然是两全其美!
“你小子,真是够聪明的!”
古金阳呵呵一笑。
“不是我聪明,而是就目前这形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
“是啊,好死不如赖活着!”
片刻后。
身着将服、军姿挺拔的古茂源。
手提公文包,昂首阔步出门离去。
幽静的大院内,似乎只有他在迈步前进。
但古茂源知道沿途的一幢幢屋内,有很多人正注视自己。
怒骂、讥笑、鄙夷、敬佩、叹息……
别人会怎么想、怎么说,古茂源都不在乎了。
当他经过一道道岗哨,历经重重安检,走进了那独门独院。
院内灯火阑珊,秘书长苏昌黎主动迎了出来。
“沈总在吗?”
古茂源轻声问道。
“当然在呀,他正等您一起吃饭呢!”
苏昌黎这一句话,顿时让古茂源心头一暖。
“赵瑞龙应该也还在吧?”
古茂源紧接着又问道。
“嗯,郑署长和陆组长也来了。”
古茂源默默点头。
跟着苏昌黎进屋,原本沉重的脚步,也似乎变得轻快了。
而当他走进院子的那一刻,消息就已经传开了。
医院病房内。
骆春霞默默放下手机,一言不发。
刚才接电话,她故意开了免提。
所以旁边的葛秀芬,自然也都听见了。
拿起烟盒,葛秀芬默默抽出一支,点着吸上。
此时此刻的她,哪还有半点的骄狂霸道?
沙瑞金要是看到她如丧考妣的脸,一定会忍不住窃喜狂笑,母老虎你也有今天!
接连抽了好几口烟后,葛秀芬疑惑不解的问道: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
“我哥只是住院,他还没死啊!”
骆春霞往后一仰,靠着沙发有气无力的说道:
“死没死,还重要吗?”
“自从钟正国落马,你哥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
“偏偏手下的人还很不争气,不是贪得无厌,就是犯低级错误。”
“所以就算昨晚你哥不被气得病倒,基本也已经是大势已去,该抓的早晚会被抓、会投的迟早也会投!”
葛秀芬横眉瞪眼的大声问道:
“方奇鸣叛变也就算了,他根正苗红、坚守底线,也是情有可原。”
“但古茂源呢?当年要不是我哥力挺支持他,他能扛上三颗星?”
“如今我哥还没垮呢,他居然就叛变了,也太没骨气了吧?”
骆春霞很是无奈的轻哼一笑。
“骨气?骨气是什么?骨气能当饭吃吗?”
“骨气能让人立于不败之地,不会锒铛入狱、身败名裂吗?”
“大家原本就非亲非故,有利可图的时一起合作,没好处反而有危险了,谁还共患难?”
“……”
葛秀芬瞬间无语。
转过头,猛抽烟。
她再怎么养尊处优长大,再怎么心高气傲。
最起码的智商,自然还是有的。
知道树倒猴孙散,墙倒众人推!
以前拉帮结伙,是为了更好的抱团取暖、争权夺利。
如今争无可争,自然也就没有了抱团的必要。
“哎,你和瑞金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骆春霞忽然扭头问道。
“嫂子你啥意思?”
葛秀芬眼神中有些惊慌。
“还用得着我说吗?”
骆春霞稍稍起身,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就老葛现在这情况,三五个月内能不能痊愈都不一定。”
“而这么长时间都不能工作,提前退休已经是必然的事了。”
“他这一退,你们两口子要是底子不干净,恐怕就要倒大霉了!”
葛秀芬愣住了。
像是僵成了一块石头,一动不动。
刚刚还在气愤,古茂源不讲义气、毫无骨气,竟然叛变。
而现在……
骆春霞一语惊醒梦中人。
与其白费力气吐槽古茂源,倒不如想想自己两口子是否干净。
“以我对沙瑞金的了解,他应该没什么问题,反倒是你……”
骆春霞说着,放下水杯指向葛秀芬带来的名贵手提包。
“反腐风暴刮得正猛,你还拎这么名贵的手提包,你是真不怕死啊!”
葛秀芬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LV手提包。
“那是我自己花钱买的,有正规发票!”
“嗬,就算你是自掏腰包买的,又能如何?在广大老百姓眼里,只要你穿名牌拎名包,就不像个好官!”
“我怎么就不是?”
“嚯,你还跟我犟?你有没有收受过钱财礼物我不知道,但你敢说没有接受过私企宴请和旅游款待?”
“我是跟一些老板吃过饭,喝过一些高档酒,但我并没有利益输送,而且我旅游都是外出考察啊!”
“考察?你糊弄鬼呢?你在妇联工作,去世界各地旅游景点学习考察干什么?还动辄坐头等舱、住高档酒店……”
骆春霞火力全开。
一顿吐槽猛如虎。
心情本就郁闷的她,如同找到了宣泄口。
狠狠的将葛秀芬干的那些事,统统说了一遍。
完事儿后,还不忘指指点点。
“你呀,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有些事,不上称,没四两。上了称,一千斤都打不住!”
“你哥还高高在上的时候,有他罩着你,你还可以我行我素!”
“如今你哥不行了,没人罩得住你,就你干的那些事,经得起上纲上线的查吗?”
“别的不说,就你在单位私设小金库,违规发放补贴奖金,外加以前为了求子,大搞封建迷信……”
“好啦!你别说了!!”
葛秀芬深吸了一口烟后,气呼呼的说道:
“我知道自己不干净,但其他人就干净吗?”
“就算不偷不拿,但占公家便宜的人也多了去。”
“难道还能一个个都抓起来,统统判刑送进监狱吗?”
“难道付志航、叶锦洪、向宇亮、余镇雄他们一家老小都绝对干净吗?”
看着葛秀芬宛若怨妇一般大发牢骚。
骆春霞淡淡一笑,并不打算做任何争辩。
当葛秀芬能说出这样一大堆废话,就足以证明她并不是一个成熟的政客。
就像面对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屁孩,你很难跟解释清楚,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
“你笑什么呀?难道我说错了吗?”
葛秀芬瞪大双眼,似乎还觉得自己挺委屈。
以前有堂哥葛钧山撑腰,自己没有大捞特捞,就已经很不错了。
利用身份背景和职务权力,占点小便宜,根本就不算什么大错。
“我不了解他们,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都绝对干净。”
“不过现在争论别人如何,显然没有任何意义,咱还是先顾好自己!”
眼看着葛秀芬还要争论。
骆春霞当即抬手示意打住,随后拿起手机。
“小王这会儿在机场等着接安霖,要不要让他给你买一张明天一早回临江的机票?”
葛秀芬很是惊讶的问道:
“你是要赶我走吗?我下午才到的,怎么才过一宿就回去了?”
骆春霞无奈一笑。
“要不是已经没航班回临江,我恨不得你今晚就回去!”
葛秀芬狠狠嘬了一口香烟。
她知道,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堂哥,已经没法依靠。
如今躲远一点,可能反而安全一些。
“好,让他买吧!”
骆春霞点点头道:“回去后,你最好立刻去找巡视组坦白!”
“你的问题原本就不是很严重,加上你是沙瑞金的老婆、老葛的堂妹。”
“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你挨个警告处分,降职降级也就过关了!”
葛秀芬苦着脸问道:“那我哥呢?”
骆春霞微微摇头,一声长叹。
“事到如今,唯有主动辞职,还能争取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否则人还在医院躺着,就各种罪名扣下来,这不杀人诛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