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道扶起南阳公主,笑道:“公主,才说过不必多礼,怎却又行将起礼?这地上颇凉,公主玉体保重。”
南阳公主似未料到李善道这次会亲自扶她,胳膊被他两手一握,只觉他强健有力。
却这南阳公主今日迎驾,穿着甚为正式,即所谓之“钿钗礼衣”也。上衣是一件深青色的襦衣,领口、袖口绣着缠枝连纹,边缘镶着同色的锦边;下装为石青色的百褶裙,裙摆施裥褶,行动之间如流水波动,外搭大袖纱罗衫,纱质轻薄如雾,上绣云鹤纹,阳......
春风拂面,却未能吹散洛阳宫城上空凝滞的阴云。李善道立于观星台之巅,身披玄色大氅,目光如炬地扫视着脚下这座刚刚复苏的都城。晨雾尚未散尽,坊市间已有炊烟袅袅升起,百姓挑担推车,奔走营生,仿佛战乱从未降临。可他知道,这表面的安宁之下,暗流仍在涌动。
陈敬儿悄然登台,手中捧着一封密函,面色凝重。“大王,长安传来急报。”他低声禀道,“李建成已屯兵武关之外,伪称‘巡边’,实则调集粮草、打造浮桥,意图不轨。更令人忧心的是??”他顿了顿,“陇西李氏族谱近日被送往太原,交予刘文静之手,据闻将用于‘正统溯源’,宣称李唐乃西凉后裔,天命所归。”
李善道冷笑一声,接过密函只略一扫视,便随手投入火盆。火焰腾起,映照出他眸中冷光。“李渊终究按捺不住,要打‘血脉正统’这张牌了。”他缓缓道,“可惜,天命不在族谱之上,而在民心之间。他越是急于证明自己是‘真命’,越暴露其心虚。”
陈敬儿犹豫片刻,又道:“还有一事……昨日有细作回报,那名自称‘陇西李氏’的门客,实为李渊亲信谋士裴寂远房侄子,名叫裴元贞。此人精通律令典籍,擅编谱牒,曾助李渊伪造与李耳同宗之证。如今潜入我府,极可能已在暗中联络旧部,图谋策反。”
“果然如此。”李善道闭目轻叹,“血亲之叛……老僧所言非虚。只是我未曾想到,第一个动手的,竟是我自己家中之人。”
他转身望向东方初升的朝阳,声音低沉却清晰:“传令下去:即日起,所有宗室子弟出入宫禁须经三重查验;凡曾受贬黜者,一律迁居城南别院,由羽林军看管;另派锦衣卫秘密监视各州李姓官员,尤其是曾在唐廷任职者。”
陈敬儿领命欲退,却被唤住。
“等等。”李善道睁开眼,目光如刀,“不要打草惊蛇。我要让这条蛇自己爬出来。你去告诉李善明??就说本王念及兄弟之情,愿赦其前罪,只要他肯写下一份《悔过书》,便可恢复爵位,授以闲职。”
陈敬儿一怔:“大王这是设局引他自露马脚?”
“不错。”李善道嘴角微扬,“贪财好利之人,最易为虚名所诱。若他真心悔改,当跪拜谢恩;若他心怀异志,必会借机传递消息给长安。届时,顺藤摸瓜,一举成擒。”
三日后,李善明果然遣人送来《悔过书》,字迹工整,言辞恳切,痛陈昔日之过,誓言效忠汉国。然李善道只看了一眼,便冷笑不止。
“这纸上墨香未干,却用的是长安贡纸;笔锋圆润流畅,乃是出自宫廷匠人特制狼毫。一个被软禁的庶人,从何处得来此等器物?”他将纸张翻转,在背光处细细查看,忽而眉头一紧,“你看这里??右下角有个极小的‘裴’字暗印,只有对着日光才能看见。这是裴寂一脉专用的私印标记!”
陈敬儿倒吸一口冷气:“原来他早已与裴元贞勾结,这份《悔过书》根本就是一场交易!”
“传高曦。”李善道沉声道,“今夜子时,包围李善明宅邸,不得放走一人。活捉裴元贞,其余随从格杀勿论。我要让他知道,背叛亲情的人,连敌人都不屑收留。”
当夜风雪再起,黑云压城。高曦率三百精锐悄然出动,如影袭月。李善明正在书房与裴元贞密议,桌上摊开着一幅舆图,标注着洛阳各军营位置及换防时间。二人正说得兴起,忽闻屋外脚步纷乱,火光骤亮。
“不好!”裴元贞猛地起身,欲从密道逃脱,却被早有准备的伏兵堵死出口。高曦破门而入,剑指咽喉:“二位聊得甚欢,不如换个地方继续?”
翌日清晨,李善道在太极殿亲自审问二人。裴元贞尚存傲气,昂首不跪:“我乃奉圣旨行事,何罪之有?天下本属李唐,尔不过窃据一方,早晚覆灭!”
李善道并不动怒,只淡淡问道:“你说奉旨?可有印信?诏书何在?”
裴元贞一时语塞。
“没有吧。”李善道缓步走近,“你不过是李渊手中一枚棋子,潜入我府,蛊惑败类,妄图里应外合。你以为你能活着回去?还是以为我会像对待罗艺那样宽恕你?”
他忽然提高声音:“罗艺虽叛,但未曾刺杀亲族、颠覆社稷;你却打着‘同宗’旗号,行奸佞之事,败坏天下李姓清誉!此等行径,比胡虏入侵更为可恨!”
言罢,挥手下令:“押赴市曹,斩首示众。其尸曝三日,以儆效尤。至于李善明??”他盯着跪地颤抖的弟弟,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念其母早亡,赐白绫一条,自裁于别院。葬礼从简,不得立碑。”
消息传出,满城肃然。有人唏嘘,有人称快,更多人则是默默低头,心中警醒:这位魏王,仁义不失,雷霆亦存。
然而风波未平。五日后,太原急报传来:刘文静突然宣布拥戴李渊为“大秦天子”,称其承周秦之统,受命于天,并拟于春分日举行祭天大典,正式登基称帝!
徐世绩闻讯怒不可遏:“荒谬!周秦早已断绝数百载,岂容此等无稽之谈?他们竟敢僭越称帝,分明是要与大隋正统分庭抗礼!”
独孤神秀却摇头:“可怕之处不在称帝本身,而在其背后之意图。一旦李渊正式称帝,便不再是‘辅政大臣’,而是‘开国君主’。届时,他便可名正言顺号召天下李姓宗亲归附,甚至以‘清君侧’为名,讨伐我等‘乱臣贼子’。”
李善道静坐良久,终开口:“那就让他祭天。”
众人愕然。
“不但让他祭天,还要派人送去贺礼。”他唇角微扬,“黄金百斤,玉璧一对,另附《贺表》一封,言辞恭敬,称‘愿与唐共扶社稷,永结盟好’。”
高曦惊问:“大王这是示弱?”
“非也。”李善道眸光如电,“我要让他把戏唱足。待他登上祭坛,万众瞩目之时,再揭穿其谎言,方能让天下看清其虚伪面目。人心易欺一时,难欺一世。他越是装神弄鬼,崩塌之时就越惨烈。”
于是,汉国使者携厚礼北上,沿途宣扬“魏王恭贺唐公登极”,消息迅速传遍北方诸州。李渊起初欣喜,以为李善道畏惧退让,愈发加紧筹备祭典。长安内外张灯结彩,百官习仪,百姓也被强令悬挂红绸,营造“盛世气象”。
然而就在春分前夜,一道密令自洛阳飞出:命杜如晦联合关中儒生,搜集李渊家族三代履历,尤其是其父李?曾任北周安州总管时期的案卷,重点查证其是否真为陇西李氏嫡系。
七日后,答案揭晓:李渊之祖李虎虽列西魏八柱国,但其妻出自鲜卑纥豆陵氏,且李?少年时曾因家贫鬻祖田三顷,族谱记载中断长达二十年。更有关键证据??一张北周户部留存的地契副本,明确写着:“买主:李黑奴,系安州流民,自述为李虎庶孙。”
“李黑奴?”李善道看着这份泛黄的文书,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一个‘黑奴’!堂堂唐国皇帝,竟是冒名顶替的野种?”
他立即命人将所有证据整理成册,命名为《伪唐考》,并抄录百份,派快马送往各州郡县、寺庙书院,甚至通过商队流入突厥、吐谷浑等地。同时发布檄文,标题仅八字:“真命岂凭虚谱?”
檄文痛斥李渊“篡改宗支,欺天罔民”,列举其祖上贫贱、母族异族、早年仕经历诸多疑点,质问天下:“若凭一句‘陇西李氏’便可称帝,那街头乞儿自称刘邦之后,岂非也能坐拥江山?”
舆论顿时哗然。关中士人本就对李唐高压统治不满,如今见其连出身都被质疑,纷纷倒戈。有老儒公开焚毁李渊所颁《宗训》,怒斥:“此獠辱没先贤!”就连一向沉默的佛门寺院也传出风声,少林觉远长老更是在讲经时直言:“帝王之命,在德不在姓。”
长安震动,李渊暴怒,下令封锁城门,搜捕散布“谣言”者。可为时已晚。原定春分祭天大典被迫取消,刘文静称病不出,裴寂闭门谢客。李建成在武关心生惶恐,连夜撤军回防。
李善道趁势发力。三月中旬,发布《举贤令》:不论出身贵贱、姓氏胡汉,凡有才德者皆可荐举入仕。首批录用百余人,其中竟有匈奴遗民、羌族酋长之子、商贾子弟,甚至一名女医也被授予“太医院副使”之职。
此举震动天下。河北百姓奔走相告:“汉国用人唯贤,不分彼此!”就连突厥部落也有年轻人悄悄南下,希望投考“义勇营”。
与此同时,北方边情再起。四月初,探马来报:颉利可汗亲率三万铁骑南下,屯兵定襄,声称要为侄子阿史那乌质报仇,实则觊觎中原富庶已久。
徐世绩请战:“此番必须迎头痛击,否则胡骑深入,河北必遭荼毒!”
李善道却摇头:“不急。颉利此次南侵,师出无名。我已遣使携带礼物前往薛延陀、回纥诸部,许以互市之利,请其趁虚袭击突厥后方。草原诸部素来仇视突厥霸权,必乐为之。”
果不其然,半月后捷报传来:薛延陀首领夷男率军突袭突厥牙帐,焚其粮仓,掠其牛羊万余头。颉利闻讯大惊,急忙回师救援,途中又被程名振伏击于雁门峡谷,损兵数千,狼狈北逃。
李善道并未追击,反而再次释放俘虏,赠以衣食,并修书一封致颉利:“昔者贵国屡犯边境,杀人掠货,今遭报应,亦天道循环。望可汗省己安民,勿再兴兵。若愿通好,我愿开放朔方榷场,每年输粮万石,换取战马五千匹。”
颉利读信后沉默良久,终叹道:“南朝有此王者,吾不如也。”遂遣使求和,约定三年内不再南侵。
至此,北疆暂安,西线无战事,南方萧铣已于三月兵败投降,岭南冯盎遣使归附,上表称臣。天下七分,汉已据其五。
五月十五,洛阳举行“定鼎大典”。秦王浩亲自主持,将象征皇权的传国玉玺暂存于太庙,宣告“待海内一统,再择真主奉之”。李善道受封“摄政王”,总揽军政,百官朝拜,威望达于顶峰。
当晚,李善道独自登临邙山,俯瞰万家灯火。独孤神秀悄然随至,低声道:“大王今日功业,已超光武、曹操。下一步,是否该考虑……禅让之事?”
李善道望着星空,久久不语。良久,才轻声道:“时机未到。”
“为何?”独孤神秀不解,“天下归心,将士效命,连秦王都已形同虚设。只要您一声令下,百官必拥戴您登基。”
“正因为百官会拥戴,我才不能登。”李善道转身看他,“你可知为何历代权臣夺位,往往不得善终?非因其残暴,而在于失了‘大义’二字。我若此时称帝,便是逼迫秦王退位,哪怕表面自愿,世人也会说我篡逆。但现在不同??我要让所有人发自内心地相信:唯有我,才能救这天下苍生;唯有我,配执掌这万里江山。”
他抬头望月,声音坚定:“等到那一天,不是我想要皇位,而是天下人非要我坐上去不可。”
独孤神秀恍然大悟,深深一拜:“大王深谋远虑,属下不及万一。”
数日后,李善道颁布《均田新法》:废除豪强私庄,重新丈量土地,按户分配;设立“常平仓”,丰年储粮,荒年赈济;推行“三课制”,农闲时百姓轮流修路筑堤,官府供饭,记功抵税。
新政推行之初阻力重重,尤其洛阳周边世家强烈反对。有崔氏族人联名上书,指责“变乱祖制”,更有王氏子弟煽动佃户闹事,企图制造混乱。
李善道不动声色,命官府依法处置带头者,同时亲赴乡野巡视。他在田埂上与老农同坐,吃粗米饭,喝菜羹汤,问疾苦,听建议。每到一地,必宣布:“凡举报贪官污吏、侵占田亩者,经查实后赏银十两,免役三年。”
民心渐倾。半年之内,举报豪强者逾千人,查没非法田产六十万亩,尽数分给无地农民。那些曾反对的世家见大势已去,只得低头妥协。
秋末,南方传来喜讯:张升率水师攻破江都,俘获李子通。李善道下令将其押解洛阳,当众审判。百姓围观,呼声震天。他亲自宣判:“尔割据江淮,苛政虐民,罪不容赦。然念尔未曾勾结外族,免死,贬为苦役,终生修筑黄河堤坝。”
百姓齐呼“公正”。
冬月初一,长安终于传来最后反击。李渊下诏宣布李善道为“天下叛逆”,号召四方共讨之。可响应者寥寥无几。窦建德冷笑撕诏:“他自己造假谱都能称帝,凭什么骂别人叛逆?”萧铣在囚牢中叹息:“早知如此,当初该降的是我。”
唯有梁师都勾结突厥残部,在朔方作乱。李善道仅派程名振率五千骑兵出击,月余即平定。
这一年岁末,李善道站在洛阳城楼上,眺望千里雪原。陈敬儿递来年终奏报:全国新增户籍二百三十万户,垦田面积恢复至大业八年水平,粮价回落至每斗十五文,盗匪绝迹,狱囚不满百人。
“天下,快要稳了。”他轻声说。
远处,钟楼响起除夕的钟声,悠远绵长,仿佛穿越了千年岁月。
他知道,真正的太平还未到来,但他已为这片破碎山河,扛起了第一道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