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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安静的毁灭

    你离开的那一天,台北晴空万里。

    你常常抱怨,太阳是最残忍的东西,不能轻易直视,且让一切都暴露。眼睛哭过的浮肿丶地面的凹痕丶鼻梁微微的晒斑,白天所有能见的一切你都不大喜欢。

    「大太阳底下的你看起来太有压迫感了!又壮又黑!」你抗议。

    在阳光下我想碰你的时候总会被拍开。

    所以你挑白天放弃。

    光线往心口砍一刀,最後一点维持灵魂的气力散出来,

    剩下的空壳就搁在学校的草丛里。

    从商管学院坠落,撞进木栈道。头部嗑破木板,卡在木栈道下方,

    手脚均骨折,消防员锯开木板,才得以进入底部捞你。

    我拎着你留下的薄外套,在现场发呆。

    你张开的双手是空的。

    没有交代什麽,且什麽都没带走。

    後来你的指导教授找我过去:「听说你们经常走在一起。他是不是……有点问题?硕论写不出来,压力很大吧?」

    我贫瘠地站着,反问:「你不是都丢给他一堆事吗?那你怎麽从没看见他的问题?还把那麽多问题丢过去?」教授把我轰出办公室。

    你是全系最优秀的研究生,拿奖学金。

    凌晨帮教授整理资料,有空还教直属学弟妹功课,

    切割成许多薄片的时间中,你总是笑,笑得没事人一样,

    笑得像大家需要你坚强。

    後来我才懂,那种笑容是硬挂上去的,厌世的角质层堆出的壳;

    揭开来血肉模糊,并不如诗一般美好。

    我们的亲吻发生在系馆顶楼。

    本来约了一起看流星雨。

    想像是浪漫的,现实是骨感的。都市光害严重,

    屁也没看到,仅有遥远晃眼的街灯与车影。

    你静静望着几只蝙蝠飞过的夜空,我静静望着你。

    鼻梁直挺的青年,眉骨托着淡淡的光影,肌肤砷白,有种惨静之美。

    我以浅薄的求爱策略,赌一把,凑过去吻你。

    「别爱我。」

    我的初吻只换到这句话。

    我偏偏爱了。

    偏偏在过晚的时机,把一颗好好的心剖开,摆到你早已疲累的怀里。

    我们没谈任何跟交往有关的事。

    你说:你那两条糙毛腿壮得公牛似的,如果我被压......光想就撑不住。

    那换边我就可以留下吗?

    我那时傻傻地问。

    你好像就在等这句。

    一双眼睛阴恻恻又亮晃晃地看着我。

    我从一个不曾搞过谁的家伙,变成了经常与你乱搞的家伙。

    更正,是经常被你搞的家伙。

    而且经常裂开。

    在性爱的激流中我会摸你蓊郁的发卷,有时摸出几滴汗。

    你连流汗都美丽。高潮後舒朗的神韵更是。

    你身上有一种疯狂的孤单,我总以为我可以喂养它。

    我错了。

    有人说你是失足跌下去的,我不肯信。

    这分明是一种带着计算的坠落。

    就像你防贼似的,带着计算,从不许我撬开你的心。

    我们的相遇十分普通。

    大学图书馆的阅览桌,我们习惯坐在靠近装水区的角落。

    坐着坐着,也就熟了。

    你写考古题,偶尔在纸上画正字。

    我後来才知道,那是你计算想死的纪录表。

    那张纸被你轻描淡写地掩过,不给我细看。

    你微笑时嘴角飜舞,但眼神不对劲,像叶子的背光处。

    你不喜欢拥抱,肏完了提裤子滚到一边,

    只愿意分一点背让我摸,凭那侧卧的躯线,

    我就能默默抽着勃起的阴茎射出来。

    你不让我过夜,可总是半夜打电话,说你害怕梦里醒不来,

    要我开着通话到天亮,不许挂。

    你不说你有病,偏爱深夜把自己锁进厕所,

    水龙头的声音开得像谁在偷哭。

    你讨厌晴天,不过你喜欢台北的雨,因为它下得够久,

    脑海的风浪可以在那些细细的雨丝中平静下来,

    化作搁浅的海,不会卷成漩涡。柔柔的雨幕可以让人产生错觉,

     一切情绪能被洗得乾净。

    可有些脏,是活着本身啊!

    活着,就是累积脏污的载体。

    你说你不爱活,不因为穷,不因为创伤,也不因为缺爱,

    那是一种长久的灵魂的蓝,跟我无关。

    我爱你爱得快不能呼吸。

    以为a依附b的结构可以让你愿意留在世界。

    那也是我最大的愚蠢。

    你去世後,我整理租屋处,找到一本手写日记。里面有日期,常写一个字:撑。从2021年写到2025年,第一页写到最後一页,那个「撑」越来越潦草。

    日记最後一行是我们相熟那天。

    你写:「今天有个大家伙问我愿不愿意一起吃晚餐。真奇怪,我竟然说好。」

    我真的有问你。

    原来那时你已接近崩毁。

    你走的那天,我空堂,回租屋处午睡。

    被同学的电话打断睡眠。

    那时我梦见你坐在顶楼,低头对我笑,说:「等我一下。」

    我有很不好的预感。

    醒来就知道你死了。

    看完你的身体被家长认走,我继续回学校上课。

    你死了,系上没有变化。

    就像这世界从没打算认同过我们什麽。你的名字被红笔划掉。

    我继续把硕论写完,我们之间的事情我谁也没说。

    只有一次经过商管学院木栈道,我忽然呼吸困难,吐了一地酸水。

    多年後,我成为学校讲师。

    你曾经忙碌的课表,成为我平凡的日常。

    有个学生问:「老师,如果一个人永远活在心里,那算不算他没死?」

    我说:「算。他活着。但你惨了。」

    现在偶尔也失眠。

    经过灯火通明的图书馆,想起你。

    想起我们滚过床单的租屋处,墙上贴有几句你抄的诗。

    『让我们的火焰继续烧着照着,

    无须管任何虚假的恐惧,

    如我们的本貌一样纯真,

    如我们的灵魂一样不朽。』

    『这身躯会呼吸,走路,睡觉,

    以至於世人相信

    有灵魂维系着这些活动;

    但他们都受骗了。』

    『我想要成为你的偷窥狂

    你每日秘密的持有者

    且希望这是你在我身上造成的

    唯一的病。』

    偶尔还梦见你。

    梦里我们在温州街吃咸酥鸡,你说夜市吵杂的声音令人安心,

    况且没有人会在意你说话时有没有表现得开朗。

    「你恨我离开吗?」你薄薄的唇带有咀嚼脆皮鸡的油光。

    「不恨。只是有点想。当年你如果多撑一会,说不定我们现在……」

    你笑着打断我:「没有说不定。」

    白晃晃的一只手伸进我掌心,等我握紧,才发觉握的是细长的切肉刀。

    我紧紧地紧紧地握着,鲜血淋漓,没舍得松开。

    醒来时窗外下雨,这就是台北,永远湿漉,阴雨的时间比晴的时间多。

    你还死着,我还活着,这座校园把我们一起深埋及颈。

    最近重生剧看得多了。

    能回到过去的话,我想我不会选择告白。

    也不会在夜晚的拥抱中求你留下,不会帮你加油。

    穷小伙没有什麽能给,可能就默默握住你的手。

    让你知道生病了可以被允许休息。

    不坚强也没关系。不加油也没关系。笑不出来也没关系。

    每次我对着一屋子学生讲「忧郁症的隐性徵兆」,

    我都在反覆回想,你是不是也曾这样抬头,

    看着别人分析,而你一声不吭?

    你说你不想让我记住你破碎的样子。

    对不起,我偏偏记得。

    你演了一出最乾净的退场。

    如今世界依旧忙碌。

    教学,行政,研究,夺命连环问的学生,开不完的院会。

    你遗下的那片空白,

    我会用馀生,慢慢读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