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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舌战雷霆

    中秋宫宴设在御园之中,偌大的园子张灯结彩,数十盏琉璃宫灯悬挂在花树间,将整个宴席照得如同白昼,园中花息飘香,与酒菜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沁人心脾。

    月色如水,倾泻在青石铺就的地面,远处的假山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

    宴席设在临水的亭台之间,曲水流觞,丝竹声声,好一派皇家气象。

    然而,景虽祥和,众官员间却暗流涌动,越是静,越是不同寻常。

    陆铭章虽为文官,却驭着一众武将,他怎么可能让余信老狐狸在这种场合,扬文抑武。

    况且,正因他掌管军政,深以为绝不可重文轻武。

    陆铭章年纪轻轻已身居高位,这让余信感到危机,他本人以及党羽常对陆铭章进行抹黑,其抹黑手段层出不穷。

    什么“贪念权位”“结党营私”“威福自专”,大到朝堂,小到个人生活,无孔不入。

    这还是陆铭章私自活检点,没有半分越矩的情况下,若他稍有一点异态,只怕政敌们便会蚁聚蜂屯涌上。

    然而,于他个人私生活上,就连余信一派也不得不服气,想咬都没地方下口。

    余信拐弯抹角,让下属冲锋,直言边防异动不过是军吏为邀功而夸大其词。

    又是“邀功”又是“夸大其词”,这可把在场众武将激怒了,他们舍命护国,如此轻飘地被这些文吏给抹了?

    可他们口舌夯拙,说不出机关话,让他们摔杯砸盏可以,掀桌子骂娘更是不在话下,但这是宫宴,稍有粗莽便是以下犯上。

    园中的气氛一时凝重,烛火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在众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桌上的美酒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却无人有心品尝。

    三衙将领憋屈得难受,既想高声喝骂,又担心没为自己争回面子,反被文吏们参一本。

    正在众将怒不可遏,却又鸦雀无声之时,陆铭章沉静的声音缓缓响起。

    “陛下,臣方才听闻众位大人高论,心中忽有一问,不解不快。”

    上首小皇帝看向陆铭章,说道:“陆大人但说无妨。”

    陆铭章转头看向余信,再看向众人,字句带着力道。

    “适才诸位大人盛赞‘和’之利,不知可曾细究,这‘和’字从何而来?若非我军于城下射杀罗扶国大将,军威大振,方有此“和”,若无一战之威,仅凭‘仁’、‘和’二字,可使罗扶国俯首,赴我朝议事?”

    不待余信等人开口,陆铭章步步紧逼。

    “再者,宰相言道‘仁德教化四方’,然,若远邦非但不感怀,反视我为怯,如饿狼见肥羊,又当如何?”

    “罗扶国的元彻,初即位时亦曾上表称臣,我朝赏赐不绝,可谓怀柔至矣,然其羽翼稍丰,便悍然入侵,我军将士至今尸骨未寒,此等教训,莫非宰相忘了?”

    罗扶国对大衍一直虎视眈眈,罗扶国土小,但军备不弱,大衍国土广袤,经济繁兴,战力却不敌罗扶。

    那个时候,大衍最怕的就是开战,因为一旦开战就意味着割地赔款。

    直到后来陆铭章执管军政,坐上枢院的头把交椅,这种一面倒的败绩才开始转变。

    犹记得大衍同罗扶的那一战,大衍胜了,虽是胜得艰难,但它是一个点,一个大衍打翻身仗的转折。

    举国上下欢呼。

    当年,在军士们于前线拼死捕杀之时,作为枢密使的陆铭章在后方并不轻松。

    首先与前线统帅制定并协调作战布局。

    作战中要确保军兵运输,征调、训练,保兵力不断。

    最重要的还有粮草、军械供给和财政支持,更要掌控全局态势,获取情报,从而分析传递。

    总之,军事后勤,战略协调,政治维稳面面需顾到并调节好。

    而陆铭章便是众军在前线可以放手一搏的最根本保证,这也是为何,他在大衍有如此大的威慑力。

    如今,陆铭章将陈年之事提及,全场噤声,更有老臣面露痛色。

    众武将体内热血翻涌如江潮,以陆铭章为首,只要他在,武将的荣耀和利益就不会被侵蚀。

    余信面上再也维持不住和气的笑,气得胡须吹起:“陆枢密!此乃中秋佳宴,何必提及此等伤心旧事,惊扰圣驾!”

    此时,一直未曾开口的赵太后,出声道:“无妨,陆相也是居安思危,为我大衍尽心着想。”

    说罢,一双明亮的双目看向陆铭章。

    陆铭章端坐,向小皇帝拱手再行一礼。

    “陛下,非是臣欲扫雅兴,实乃国需整军以御外,宰相称加强边备为“徒耗国力”,臣不敢苟同。”

    陆铭章话不带歇,一连道出。

    “敢问宰相,是每年投入些许钱粮于边防,以保社稷安泰代价大?还是待敌寇破关而入,生灵涂炭,届时再倾举国之力御敌,代价更大?”

    “‘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宰相只见用兵之‘害’,却不见备战之‘利’,岂非一叶障目?”

    余信被陆铭章一连诘问,逼得语气打结:“你……老夫并非不言兵,而是主张量力而行!如今国库……”

    不待他说完,陆铭章截断其话语,字字清越,斩钉截铁,即是对着余信,也是对着在场众人。

    “国库收支,自有户部详录,下官所为,皆在枢密院权责之内,所用款项,笔笔有踪,且未超支用度一分一毫,若宰相疑下官滥用,尽可调阅核查,若因噎废食,为省些许钱粮致使边关有失,此责,宰相可愿与下官共担?!”

    余信哪敢应这个话,不仅他不敢,连同他那一派,无一人敢吱声,气氛凝滞。

    这份寂然已说明了一切。

    此时,桌上已叠满珍馐,美酿,余信是没有胃口再吃了,肚子撑胀,喉管哼沉。

    此时,陆铭章起身,向上揖拜:“臣启陛下。”说着又看向在场众官人,“诸位同僚。”

    “臣一时激愤,言语若有冲撞,还望海涵,只是边关安危,关系社稷存亡,既在其位,不敢不谋其政,不敢不竭其忠,愿以此杯,敬陛下,愿我朝山河永固。”

    小皇帝眼中生亮,看向陆铭章的眼神不似看一个臣子,更像是子弟看师父,尊敬中带着一丝说不清的羡慕。

    安静中,赵太后从旁清了清嗓,小皇帝反应过来。

    “两位大人为我大衍江山如此殚精竭虑,一者怀仁,一者持锐,甚好,甚好。”

    说罢,举杯,众臣起身,共举,饮之,再入座。

    同两位臣子的激辩相比,显然,大衍朝这位年幼皇帝的总结显得有些单薄无力,更像在和稀泥。

    场上众官形成鲜明对比。

    余信一派,寡淡沉闷地喝着酒,默不出声,陆铭章一派则志得意满,满面光彩。

    宫宴继续,歌舞再起,园中的舞姬在月光下翩翩起舞,水袖翻飞,与园中的景致相映成趣。

    陆铭章叩了叩案几,立于身后的宫婢忙上前斟酒,他执杯饮下,忽略掉上首投来的那道视线,只作不知。

    皇帝年幼,不能夜宴太晚,宫宴不过走个形式。

    侍人高唱道:“宴毕,圣驾回銮——”

    百官迅速离席,垂手躬身而立。

    待皇帝同太后起驾,侍人再次高唱:“百官——跪送——”

    所有官员齐齐跪下,俯首叩拜,齐声道:“恭送陛下,恭送太后娘娘。”

    直到圣驾仪仗完全离开视线,方依序默默起身,逐次退出御园。

    园外的夜风带着凉意,吹动着众人的衣袍,宫灯在廊下轻轻摇晃,将人影拉得很长。

    远处的宫墙上,巡逻的侍卫举着火把,火光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看着散去的众人,陆铭章侧头问向身边宫婢:“什么时候了?”

    宫婢躬身答道:“回禀大人,正是戌时中段。”

    陆铭章正待举步朝外行去,三衙将领举杯围了过来。

    “适才多亏大人,不然吾等又吃一记闷亏。”

    陆铭章颔首道:“你们只管尽职,陛下自有断定。”

    众将称是。

    其中一人说道:“宫宴散后,大人不若随吾等于襄楼看民间献艺?听说此次三大楼子的行首排了新节目,有些新巧,与往年不同。”

    宫宴散得早,大多官员出了皇宫,会去提前订好的雅座,赏瓦舍勾栏的表演。

    另一人见状插话道:“说什么胡话,咱们大人不好这些。”

    陆铭章没说什么,正欲同几人一道离去,谁知刚走没几步,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转头去看,原来是皇帝身边的大宫监,荣禄。

    “宫监有何事?”陆铭章问道。

    荣禄躬身道:“太后传召,还请大人随老奴走一趟。”

    陆铭章低下眼,复又抬起:“请宫监引路。”

    荣禄在前,陆铭章落后半步,往宝宁殿行去。

    两侧宫墙高耸,墙头偶尔可见几株枯草在风中摇曳,远处的钟楼传来报时的鸣响,在夜色中回荡。

    行过一程,到了一座华靡的宫殿前,殿檐下垂挂着高亮灯笼,殿前侍立两排宫婢,垂手默立。

    殿内透出的暖光,与殿外的清冷形成鲜明对比。

    陆铭章抬眼看去,牌匾上“宝宁殿”三个大字,正是赵太后的殿宇。

    “太后已在殿中久候,大人请移步。”荣禄躬身示意。

    陆铭章拾级而上,走向殿中。

    大宫监荣禄随在侧,在陆铭章入到殿中后,无声无息地阖上殿门,双手合在身前,侍于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