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六年,十二月十七日,盛京
这一日,邓修翼依然还是去了教坊司。他的生活就是这样,如同一个机械,该做的事情,分毫不差。无论他心里有多难过,无论他的身体有多不舒服,无论他脑子里面到底有多少纷乱的关于李云苏的念头,在面上看起来,他就和什麽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离开教坊司,他去了甜井胡同。商嬷嬷已经知道了开封的事,焦急万分,她用目光询问邓修翼。邓修翼只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李云苏没有新的信来,因为她还来不及回信,开封就淹了。
邓修翼让商嬷嬷把之前李云苏的信都拿了出来,从那封被他点燃火折,然后又被商嬷嬷救下来的信开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读,读完一封又一封,直到消息戛然而止。
然后他又从第一封,一个字一个字去读,读完一封又一封。突然他能明白,自己给李云苏停信那一刻,李云苏的心里是多麽多麽的难过,多麽多麽的焦急,多麽多麽的不知所措,多麽多麽的恐惧。
他突然觉得自己要失去李云苏了,那一刻他的心都停了,然后一口腥甜又从他的躯体里面涌出,喷涌在信纸,点点滴滴如雪中寒梅,如相思红豆。
邓修翼拿出了信纸和笔墨,写下:
「点点滴滴相思血,丝丝缕缕旧年伤。伤魂犹待春回暖,血尽难追夜已央。
尺素殷勤传雁字,孤灯寂寞照离肠。何堪重见卿归日,血涴青衫泪涴裳。」
那信纸上,还留着邓修翼的血渍……
……
十七日申时,繁岗
「驫叔,我们带了几日的物资?」裴世宪问
「六日。」马驫扎着冰耙犁上吃食,所谓的冰耙犁其实就是,用木棍搭起来的小板车,但是没有轮子,由人自己拉着走,说着几人都已经整装待发。
「感谢永昌伯府高义!」李义向卫靖远拱手。
「你们一路小心!」卫靖远是带着任务来的,他不能擅自离开,他拨了两个校尉一同前往。
「出发!」裴世宪道。
他们就沿着已然冻成一片的大地出发。他们前五里走得很快,因为这个区域,马驫都一一探查过,实在没有李云苏的任何消息。
子时,他们达到了马驫从来没有探查过的新区域。从这里开始,他们就放慢了脚步。寒夜里周围一片孤寂,只能听到他们的叫喊声和着北风的呼啸声,「小姐!」,「苏苏!」从亥时到次日丑时,整整三个时辰,他们便走便探约走了三里地。一无所获。
寅时,李义指挥着队伍离开了冰面,上了一处高地。所以人藉助高地上的天然掩蔽处,如土坡,石洞等,和衣而睡。裴世宪怎麽都睡不着,他便领了看守火堆的事。
一个人醒着,挑着柴火慢慢扔进火堆里。火势一会起,一会暗。裴世宪看着忽明忽暗的火,想起了和李云苏同住时,有时从她眼波流转中透出来的光。他想到自六月廿五日他从开封离开回京城的日子里,竟没有给李云苏写过一封信。他便无比后悔自己根本没有遵守君子之诺。而自己的这种不打扰,本质还是所谓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他怕他的信去,而她不回。
他在想,如果是邓修翼,他会这样做吗?他会因为自己的这种自私和所谓的自尊放李云苏而不顾吗?邓修翼定然不会。除非他不能,即便邓修翼不能之时,他还在尽全力为李云苏做着什麽。而自己呢?这便是自己对李云苏所谓的「我心悦于卿」吗?
他更想到,如果哪一日,祖父对自己提要求,要自己伤害李云苏时,自己会怎麽做?自己敢反抗吗?敢扔掉家族的一切吗?他知道,如果同样的情景发生在邓修翼身上,邓修翼即便冒着被皇帝杖毙的风险,他还是会做什麽。
他进而想到,如果这个冬天他都找不到李云苏,他还会继续找吗?即便耽误了春闱,即便祖父来信催,他会回京城吗?他想了一下,他的答案无比肯定,是的,他不会回京城,他会一直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又问自己,自己到底爱李云苏吗?想到这个问题时,他的心痛得不行。他无法想像如果这一行而去,最后看到的是李云苏冻僵的尸体时,他会如何?哀而不伤?他会疯的,他会提着剑去杀了潘家年!对!他非常肯定,自己一定会去杀了潘家年!
这几天一直赶路,他没有好好想过这些。如今在这个寒夜,他突然想明白了:他爱李云苏。
邓修翼爱李云苏,但是他被困在了紫禁城。自己也爱李云苏,却是被自己困在了自己的禁城中,如今这夜,他要破城而出了。他要把邓修翼可以给李云苏的一切都给李云苏,把邓修翼给不了李云苏的他更要给李云苏,因为他自由了。
……
十二月十八日,申时。
经过一个白天的休整,李义和马驫的脸色也没有那麽疲惫了。李义暗暗打量了一下裴世宪,他知道裴世宪一直没有安稳睡觉。他从裴世宪的脸上既读到了累,但又读到一种饱满的决心。
地面又被冻住了,他们再一次出发。他们依然是一路走,一路寻,一路高声叫着。两个永昌伯府的校尉从身上摸出了哨子,裴世宪立刻要了一个。他含在了嘴里,吹一下哨子,喊一下「苏苏」,一个时辰下来,那个铁哨子竟然粘在了他的下嘴唇上。一开始他还不知道这样去扯,会这破嘴唇。但是尝试了一下后,确实生疼且流了血。裴世宪也不顾了,就任由哨子粘着。整整一夜,四个时辰,他们还是只行进了约四里地,依然一无所获。
寅时,队伍依然要休整了。李义坐到了裴世宪身边。
「裴公子,你去歇息一下吧。」李义道。
「义伯,我心急如焚,实在合不了眼。」裴世宪一边说着,一边拿着手里的木棍捅着火堆。
李义按住了他的手,「裴公子,某以前误会你了。你从京城一路赶来,到了之后又坚持搜寻,你对小姐的心意,我们都已经明了。你莫自苦。」
「我……我并没有为苏苏做什麽。」
「裴公子,我们还要再找小姐三天,你千万不能倒下。莫说找到小姐时,小姐到底是生是死不知,即便小姐是生,恐也不大好。倘若小姐见到你为了她而形销骨立,小姐必会伤心。小姐尚小,需要有人爱护。」
裴世宪舔着嘴唇,唇上的伤口又让他有锥心之痛,道:「义伯,因着祖父所为,你们都对我有防备,我心里明白。苏苏敬重您,望您能明白我的心意。」
李义并未多语,只拍拍裴世宪的手,然后推着他去睡觉。而自己则守在了火堆前,抽着旱菸。
……
十二月十九日,申时。
李云苏依然不好,今日酉时她又起了烧,不烫。她压抑着咳嗽,暗暗给自己鼓劲:李云苏你好不容易九死一生,不能倒在这个病中。如今天寒地冻,黄河决堤,路不好走,无法寻医。好在不是高烧,不致命。
李云苏对着自己说:只要你想活,你不会死的。你看,你赌赢了!你还要去京城找邓修翼,你还要给英国公府复仇,还有那麽多事没有做。
王大娘给她递来了粥,她便自己撑着坐起,慢慢捧着碗喝去。王家本是过午不食,因为李云苏生病,王大娘日日酉时必然送上一碗稀粥。李云苏捧着这碗粥,心里很是难过。这时,王老伯也坐了过来。
「姑娘,你这病都十多日,也不见好。明日,我打算去太康县城寻寻药。」
「老伯,如今路不好走,您别去了。」李云苏急切道。
「总也不好,也是隐患。」
「再等两日,若再过两日还不好,我们再商议,可好?」李云苏拉着王大娘的手,眼神在两人脸上转着。王老伯家中贫困,李云苏自然知道且不说路途不好走。即便好走,这个求药对这样的家户来说,意味着什麽。
说着,李云苏将脖子上裴世宪送的玉佩摘了下来,递给王老伯。「老伯,此物非我所有,是一个好友暂放我处。两日后,老伯若去县城,可将此物当了。千万不要死当,我若能活命,之后必然去取回还给那位朋友。即便活当亦可换回一些银两。蒙老伯收留,已是打扰万分,我实在不敢再给老伯添任何麻烦。」
王老汉将玉佩推还,道:「再说。」
是夜,李云苏又睡不着了。王老汉的话,让她很是忧心。
经过十来天的相处,她已经知道王老汉夫妇是一对好心人,但是实在家徒四壁,生计已是困难,而自己逗留于此,于王家而言确实是负累。再加上久病不愈,更是累上加烦。
若自己身体还好,能帮着王家干活,哪怕是洗衣这样的小活,王老伯估计也不会提出要冒着冰雪去县城寻药。
偏是这不好,可能促动了王老汉尽最后的人事。
倘若如此,人事尽完,仍无效果,便会把人性中最后的一丝善良榨乾,毕竟离开开春还有漫长两个月。
这个家庭如何能负累多养一人?
想到此,李云苏又咳嗽了起来,久久乾咳,让她嗓子很不舒服,而今日她又急火攻心,清液之中带了一丝血迹。李云苏借着月光看去,心中大骇。
……
十二月廿日,子夜。
李云苏睁眼未眠,心里细细盘算自己明日该如何王老伯说服当了玉佩的事情。此时,她听到了一声隐隐的哨子声,这声音揉在了北风的呼啸,若不仔细听就好似穿着墙隙而来的风声。
李云苏并未放在心上,转了一下身,侧身对外。她摸着手里的梅花簪,特别是梅花簪后的两个字「甲子」,那是邓修翼刻的,她的指甲便在甲子的字痕中刮来刮去,每被阻一下,她的呼吸就停一下。
这时,她又听到一声哨声,比刚才清晰多了。哨声之外,好像还有人的声音。她听不清楚,她确信刚才那声不是风吹墙的声音,是真的哨声。
她知道这个哨子是军中独有的,小时候她在父亲的书房里面把玩过。外面远处冰上有人。这些人那麽晚,是做什麽?她一下子僵住了身子。
这时王老汉也侧了一下身。李云苏赶紧闭上了眼睛,耳朵更加敏感地听着捕捉着。
一会,她又听到了一声哨声,更加清晰了,人声也更清晰,虽然依然听不清楚他们在叫什麽,李云苏确认一定是有人在找人。
难道是马驫他们来找自己了?李云苏有一丝兴奋。但是她又一想,此地离开开封将近一百里,如今开封城破,他们怎麽会来找自己?他们都还在被通缉,如何能脱身找自己?
李云苏不确定马骏到底有没有救起董伯醇。倘若马骏没有救起董伯醇,那麽现在开封主事之人是谁?朝廷救灾的人肯定还没到,怎麽可能来找自己?
抑或马驫丶李义暴露了,太康县令来搜捕?无论如何,他们来找人的可能性不大。李云苏暗暗按下心头的兴奋,不能乱,乱则容易出事。
倘若王老伯知道自己便是城门口被通缉的要犯,那王家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再留自己的。
这时,王老伯起身了。李云苏知道,他也被哨子吵醒了。李云苏偷偷睁开一条眼缝去看,她看到王老伯摸着黑,出了门,李云苏睁开了眼睛。
一声更清晰的哨子声响起,李云苏听到离开王家土窑不远处的地方仿佛有冰裂开的声音,然后她听到有人高呼:「则序!」
「裴世宪!」李云苏心头这个名字突然响起,她霍得坐了起来。她的动作太大,被子整个从身上划落,暴露在寒冷中,刺激得她忍不住高咳起来。
……
离开王家土窑约两百步远处,裴世宪的冰爪被卡在了冰缝之中。
这一片芦苇荡很多,是很多穷苦人家的栖身之地。他们一路摸来,裴世宪直觉如果李云苏真被水冲到这里,应该会因为芦苇和水流变缓而滞留。倘若此时有人发现,李云苏会得救。他的心一下就狂跳了起来,正是因为这个狂跳,让他一不留神,冰爪卡进了缝隙里,而身体却依然在往前行进,他重重地摔在了冰面上。
「则序!」李义高呼了一声,赶紧过来扶他,走得太匆忙也摔倒在冰面上。于是寻人小队的人,都从几个地方汇拢了过来,黑夜里他们的火把如星点汇聚。
马驫最先赶到,先拉起了李义。然后又去看裴世宪。裴世宪的额头被凸起的冰面砸破,正流着血。
马驫赶紧去扶裴世宪,「则序,腿可受伤?」
裴世宪在马驫的帮助下,终于将冰爪从缝隙中拔出,他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脚,应该没有骨折,只是还是很疼,可能有点扭伤,便咬牙说:「无妨!」
马驫扶着裴世宪站起来,但是脚腕毕竟还是受了伤,裴世宪根本无法用力,踉跄之下又要摔到。李仁也来托了一把手,才将他扶住。
「裴公子应该是脚腕受了伤,不能硬撑前行,否则伤势加重,会更麻烦。」李仁说。
「先到边上休息一下,不急于一时,」马驫道。
裴世宪点了点头,几人便向这靠边的芦苇荡慢慢走来。
王老汉看着火把向自己家靠近,将身子隐在芦苇后,直到他看到这一行人中有两个穿着官兵的服装,他才略略放下心,然后轻手轻脚地回了土窑。
开门那一刻,他看见李云苏坐在床上。
「姑娘,也被吵醒了?」
「嗯,整日睡,晚上觉浅。外面怎麽了?」
「好像是找人。没事,睡吧。」王老伯说。
「都是什麽人?」
「约莫十人,有两个官兵。」
「他们找谁?」
「老汉不知。只看到一个公子哥,好像脚崴了。」
一听王老汉提到公子哥,李云苏便确认刚才自己没有听错,确实就是裴世宪。
「老伯先睡,如今我也睡不着了。日日不能出去,屋中皆是我的病气,实在惭愧。我裹了被子,在门口站一会,透透气。」
「姑娘莫寒着,受了寒,病更好不了了。」
「谢老伯,我明白。」
说着李云苏压抑着兴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下了床,披上道袍,于王老伯错身,慢慢走向房门。
王老汉打着哈欠,李云苏又觉得自己过于警觉了,竟然莫名怀疑这个救命恩人,暗暗骂了自己一句没良心。
待王老汉和衣躺下,王大娘依然熟睡,李云苏才打开房门,悄悄出去。
外面寒风刺骨,李云苏瞬时打了冷颤。她向着火把光一步步走去,这两百步,对她来说,好像跨过一个轮回。
走了约莫五十步,她就忍不住咳嗽了,而且越咳越厉害。
「什麽人?」马驫最先警觉,向着李云苏的方向看来。
马驫手上有火把,而李云苏什麽都没有。李云苏看他看得分明,他却只能隐约看到人影。
「驫叔!」李云苏再也控制不住,高声大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