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七年,五月初六日,大青城
大青城外,天地清旷。地势平缓的草甸在晨雾中舒展着翡翠色的褶皱。露水尚未散尽的草叶托着浑圆的水珠,折射出七彩光晕。地势陡然下陷形成的盆地里,达里诺尔湖泛着幽蓝波光,蒸腾的雾气与低垂的云层相接,模糊了水天界限。
湖畔芦苇丛中,丹顶鹤亭亭玉立,脖颈映着霞光,宛如天边飘落的晚霞。低洼处的芨芨草已抽穗,新绿中夹杂着淡紫,随风起伏时仿佛无数只手在弹奏草原的琴弦。
向阳山坡上,金莲花如碎金般铺满大地,每朵花都朝着太阳微微颔首;背阴处的鸢尾花悄然绽放,淡紫色花瓣凝着晨露,像少女眼尾的泪光;风毛菊星星点点散布在草甸,白色绒球在风中轻晃,如同草原的低语。
阴山余脉横亘西北,青灰色山体被初升的太阳镀上金边。山脚下,耐旱的柠条开满明黄小花,与远处牧民的毡帐炊烟交织成画。毡房外,枣红马啃食青草,马鬃上的铜铃随着动作发出清脆声响。
云苏丶裴世宪和马驫丶马骏四人骑马而出,今日是裴世宪提议李云苏出来散心。经历此前几日的疼痛,裴世宪是真心怕李云苏在院子里闷坏,便和马驫合计,日日向李云苏讲述着青草葱绿丶鲜花满地的大地是多麽迷人。
今日天空作美,终于将李云苏诱惑出来。果然,一出城后,李云苏的眼眉舒展,她也为这天地之美而惊艳。一直偷瞄她的裴世宪,终于舒了一口气。
今日的李云苏没有穿道袍,因为裴世宪终于知道她为什麽总是穿道袍了,那是她第一次正式见到邓修翼时,邓修翼的装束。李云苏是用这身装束去规训着自己时时记得对邓修翼的承诺。而这,恰恰是裴世宪最不愿意看到的李云苏的自我折磨。
裴世宪给李云苏买了好几身北狄姑娘的衣服。北狄人喜欢明艳的色彩,红丶绿丶宝蓝丶明黄。作为大庆的裴世宪,自然不会买来明黄色。但是绯红丶湖绿丶宝蓝丶天青等颜色,裴世宪都买了个遍。他笑眯眯骗着李云苏穿上喜欢的颜色,只说出城去,可能会遇到很多北狄人,穿北狄服则彼此亲切。李云苏想来也有道理,便选了宝蓝色。
李云苏穿好长袍后,裴世宪便解了她的发簪。正在她惊讶时,他拿起了梳子轻轻给她梳起了头发。李云苏对着镜子,看到他认真的样子,便默默坐在了那里。李云苏的头发已经长得及腰了,又黑又直,摸上去便如绸缎一般。裴世宪很认真而轻柔地梳着,都梳顺后,分成了两股,然后给她编起了辫子。他手法娴熟,看得李云苏都疑惑地皱起眉。
「你如何会梳头?」
「珍如小时候,我给她梳过。」裴世宪道。
「你骗人。」李云苏道,「你自幼便去了三立书院,不可能给裴姐姐梳过头。」李云苏毫不客气地揭穿了他。
他脸一红,又不能说,这几日上街看到北狄姑娘梳头,便仔细揣摩,然后晚上拿着自己的头发练习。「看着,细心揣摩也会了」,裴世宪敷衍了过去。
李云苏闭上了嘴,她不是不知道裴世宪的话,仍是在敷衍,只是看到他脸红了,便不忍心了。
一会李云苏的两只辫子,便编好了,搭在胸前。裴世宪从怀里摸出两只银质发环,给李云苏带上,然后笑着打量,问:「可要带上头巾」
李云苏摇了摇头。「如此也好,」裴世宪道。
「你不换衣服?」李云苏问。
「你要我换吗?」裴世宪问。
「嗯」,李云苏道,「你若不愿意,也无妨。」
「我这就去换。」说着裴世宪走了。
李云苏对着镜子,看自己,确实有点不一样。她发现自己脸色有点苍白,便拿起胭脂涂在口上。
裴世宪穿了深蓝的长袍来时,李云苏正在描眉。李云苏看到他的衣服颜色时,一愣。而裴世宪看到她在描眉,则满脸是笑。
他们四人跑马了一段路,云苏有点累了,马驫便带着马骏去猎黄羊。
裴世宪陪着云苏下了马,他一人牵着两匹马,跟在李云苏的身后。自四月廿六日,裴世宪圈抱过李云苏后,他觉得他和她之间,似乎近了,似乎又远了。
近,比如今日她会让他给她梳头,比如此刻马驫和马骏都走了只剩他和云苏两个人。
远,则在自从四月廿六日云苏提过上一世后,两人在一起无语多于交流,竟不如从开封到大青城这一路云苏和他说的话。
很多时候,都是裴世宪说什麽,李云苏回应。尤其不像和王盛一路时,云苏是如此的开朗活泼。
这可真是为难死裴世宪了。读书人讲求的是敏于行而讷于言。平素裴世宪也不是一个多言多语之人,祖父更是教导他要持重少语。可如今,面对云苏依然无语,又如何能给云苏解怀?
李云苏走累了,便想在如毯子般的草地上席地而坐。裴世宪一见,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等我」。从马背的布包里,拿出了一条毯子,铺在了地上。「坐吧,地上凉,受凉了会不舒服的。」
李云苏一听这个凉字,便想到自己之前的肚子痛,脸上一红。但还是乖乖地坐在了毯子。裴世宪拉着马,拴在了远处一棵树上,慢慢走了回来。
这时一队北狄牧民骑马经过,为首的老妇勒住马,笑指李云苏的宝蓝长袍:「姑娘这料子真好看,是用蓝靛染的吧?袖口的盘扣纹样像我们乌梁海部的『吉祥结』。」
李云苏一愣,便轻声回应:「谢阿嬷夸奖,是朋友挑的,说这颜色像湖水解冻时的光。」
老妇转头对同行的年轻男子笑道:「瞧瞧,汉家姑娘穿咱的衣服,倒比咱闺女还像把草原颜色穿在身上的人。」
那男子看向李云苏,脸上一红,低头抚了抚马鬃,用生涩的汉话道:「姑娘的辫子编得齐整,像草原上顺流的河。」
裴世宪看到了那队牧民和李云苏说话,便快步跑了回来,站在了李云苏前面,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脸红的男子看到了裴世宪,又将目光转到了李云苏身上,然后转开了眼。
裴世宪转脸去看李云苏,而她正在和老妇说话,脸上唇角微扬。裴世宪便松了口气,接话时特意用北狄语说了句「谢谢阿嬷的夸奖」。
老妇看了他们两人,又看到他们的衣服颜色,笑着说:「小伙子,好姑娘要看紧。」裴世宪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老妇带着牧民队走了。
裴世宪便不自然地坐在了李云苏身边。
「你何时学的北狄话?」
「这几日上街时。」
「为何去学?」
「想让你在草原上走,听得懂风的问候。」
李云苏又不说话了,只拿手扯着毯子边上的小草。而裴世宪也习惯了她的沉默和小动作,便就这样陪着她。
李云苏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裴世宪,从扬州驫叔没有杀成曾达开始,我一直在想一些事情。」
裴世宪不知道她为什麽突然说起这个话题,但是他心里觉得,只要李云苏开口说话就是好的。因为他真的怕她闷坏。
「确切说,是我又回想了我父亲用死破局。那一局,我们家用了六条人命,换了六条人命逃出生天。然后是我大姐和张齐的易子。接着是我叔父和陆楣的易子。确切来算,曾令兰的死,是捡来的。而这个过程中,我们还丢了舅爷爷和大舅伯两条人命。我们每一步都是巨大的代价。这仗不能这样打。我们换不起。」
裴世宪懂了李云苏想说什麽,对此刻的她来说「生存」「破局」「全然对自己命运的掌控」,远远超过情爱。
她不排斥自己,但是她不敢沉溺在这种感情之中。她之所以之前选择邓修翼,便因为邓修翼不会让她陷在这种感情之中而忘记自己身上的使命。她只是这一世才十三岁,若认真算,她应该已经二十二岁了。之前,小小的躯壳是她的枷锁,也是她的保护。她可以把一切推给自己年纪小,不用面对。但到如今,她已经无法单纯这样推出去了。
而自己的温柔和善意,既感动着她,也惊醒着她。之所有说她有感动便在于,她没有拒绝,没有说破,她用这种方式在委婉提醒她自己,也在提醒着裴世宪。惊醒便在于,她心神动摇了,她确有沉溺。但是这些日子的沉默,便是她在动摇后,沉溺后的自拔。她需要自己,但是她怕她太需要自己,而忘记了她自己。
裴世宪知道,此刻她最需要的,不是告白。而是一个在这苍茫天地间,能懂她的同行之人。邓修翼之前,恰恰便是这样的人。
裴世宪看向她,温柔笑着道:「对,我们不能和他兑子。因为他不配,他没有苏苏你珍贵。我们要破局,我们要同盟,我们要让他成为孤家寡人。」
李云苏的眼睛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