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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零章 圣谕惊朝

    绍绪七年,六月初二日。

    皇帝的圣旨传遍了内宫。此圣旨是关于张瑞嫔流产案的最终论断,经司礼监丶锦衣卫调查,孙贵人被人构陷,良妃宫中绿枝丶周顺为主谋凌迟处死,淑妃宫中小林子内官监小槐子为从犯,杖四十,发浣衣局为奴。良妃失德,管宫不力贬良嫔,迁永寿宫西配殿思过。淑妃管宫不力,罚俸三月。内官监掌印蒋宁管监不力,罚俸半年。

    同时,还有一道皇帝的口谕,宫中传说是邓修翼求来的。该口谕中,皇帝要求邓修翼一一排梳内宫,整肃宫纪,所有内宫的宫人都被一个个带到东安门外的厂子问话,这个厂子现在已经被大家简略叫成了东厂。

    这次整肃宫纪,连皇后宫中都未幸免。所有从东厂出来的内监丶宫女无一不噤若寒蝉,有的甚至掩面痛哭,而有的再也没有出来过。

    至此自太祖定下的宫中女官制度便算瓦解。

    宫正司被直接取消。

    尚宫局丶尚仪局之职直接归入司礼监礼仪房管理之中。

    尚食局丶尚功局本已势弱,现直接归入尚膳监丶针工局管理。

    又过几年,随着这两局的宫女一一老去,未有新人补入,两局建制直接消亡。

    尚寝局归入司设监管理,因为尚寝局还管着皇帝寝居事宜,故支撑过了绍绪一朝。

    六局一司,最后只剩尚服局还存。

    这道圣旨也从内宫流传去了外朝,其中最主要的推手便是邓修翼。良妃贬嫔事,本便要告知太子詹事府,邓修翼特地让安达前去。去前邓修翼暗示安达可以稍微跋扈一点。邓修翼的目的便是传递消息给东宫之人,让东宫之人动用外朝力量弹劾自己。这样可以消解皇帝对自己的怀疑。

    于是安达便跋扈地将良妃失德,寝殿搜出白色鹅卵石之事,绿枝和周顺谋害皇嗣的大恶,以夸张的语气告知了杨卓。同时又宣扬了一番司礼监现在势大,邓修翼如何受到皇帝宠信,他想敲打杨卓,让这些朝臣对邓修翼多加尊重,进而对自己这个掌印得力干将也多尊崇。

    杨卓听罢又气又惊。

    前几日他们便已感觉内廷有风波,没想到风波竟然是谋害皇嗣,而且直接作案人居然是太子生母良妃宫人。

    待安达一走,杨卓立刻请来次辅袁罡丶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昙望等一批河东世家中枢要臣,大家合计下来兹事体大,恐要动国本。现在他们最怕的就是太子叩阙哭宫,于是立刻让杨卓去找太子。

    杨卓到东宫时,太子已经知道了圣旨,正要去乾清宫求见。

    「殿下!」杨卓拦住了太子,「不可啊!」

    「掌院,母妃绝不可能做如此之事!母妃封号为良,可见品德端正丶性情温良丶言行合规。她怎可能谋害皇嗣?孤已成年,立为东宫。那瑞嫔腹中男女不知,母妃为何要行如此之事?掌院,这定是邓修翼这个阉贼构陷,陛下被蒙蔽。孤自当前为母妃陈情,辨污明正。」太子激动地对杨卓道。

    「殿下孝心感天动地,臣等亦深信良嫔娘娘品性端方。当年陛下以『良』字封妃,正是赞其『贤良淑德』,此等恩宠,足见娘娘素日为人。如今突遭此变,殿下急于辨冤,臣等岂会不知?然此刻叩阙,非为『救母』,反陷娘娘与殿下于危境啊!请殿下忍耐!」杨卓道。

    「母妃受辱,迁入西配殿思过。邓修翼弄权,内宫尽在其手。若克扣用度,为子心如刀割,如何忍耐?」太子泪如雨下。

    「殿下,如此时前去,非为辨冤,实是逼宫啊!」杨卓急的不行,花白胡子乱颤!

    「即便逼宫,孤也当去!不孝之人,如何立身?」

    「殿下!」杨卓跪了下来,「殿下试想:今上虽贬良嫔,却未夺其封号丶未废其身份,何也?盖因陛下亦知『母凭子贵』,断不会因宫人过失,迁怒于国本啊!然殿下若此刻闯乾清宫,口称『陛下被蒙蔽』『阉贼构陷』,与前朝武帝太子私兵清君侧之举,何异?实触了皇权逆鳞啊!再者,司礼监此番整肃内宫,东厂问话宫人有去无回,分明是借陛下口谕立威。司礼监安达跋扈传旨,未必不受邓修翼授意。看似针对良嫔,实则敲山震虎。震的是谁?是东宫,是我等河东一系啊!殿下若此时冲动,恰中其计:他正盼着陛下疑心东宫结党抗旨,好藉机剪除殿下羽翼啊!」杨卓老泪纵横。

    太子怔怔,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到底该从内心前去叩阙,还是该听杨卓的忍耐。

    杨卓见势,赶紧道:

    「臣等并非劝殿下隐忍不言,而是需以退为进。

    其一,暂息叩阙之念,先修书致皇后娘娘:娘娘统摄六宫,今女官制度瓦解,她亦受整肃波及,必对司礼监不满。可请娘娘在陛下枕边言『良嫔素贤,恐遭宫人欺瞒』,借后宫之口,比殿下直谏更易入耳;

    其二,命詹事府联合都察院丶翰林院,以言官风闻奏事之权,弹劾邓修翼借案弄权丶跋扈乱纪。不必提良嫔冤情,只论司礼监越权整肃丶东厂滥用刑罚,引外朝舆论施压,逼陛下重新审视内廷处分是否过重;

    其三,暗中重审绿枝丶周顺旧案。此二人应当移交刑部关押,秋后处刑。然其供词『为良嫔计』『独自筹谋』漏洞百出。谋害皇嗣如此重罪,何以不禀主位?可命可靠之人查其家人动向,是否被威胁?是否有司礼监介入?若能寻得逼供栽赃证据,方是替娘娘洗冤的铁证。

    殿下须知:国本者,陛下之根本,亦是殿下之根本。此刻保住殿下储君之位,方有救娘娘之力;若因一时激愤失了圣心,纵有千般冤屈,亦再无申诉之机啊!」

    太子听完,觉得杨卓说的甚为有理,他深刻反思了自己还是年轻冲动。于是边哭边笑对杨卓:「杨掌院,孤独赖卿辅佐!」说着,便又快步去了书房修书给皇后。

    杨卓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叹了一口,总算先把太子稳住了。

    只是这事,实在无法为良嫔辩护。若真有疑点,陛下是不可能下旨的。这旨意本是皇帝心意已决的表徵。

    如今河东系唯一可做的,是先将绿枝和周顺从内廷弄到刑部来,以免内廷自行处决,死无对证。若良嫔真是被冤枉的,那太子可以一举翻盘。若良嫔确有手笔,只能割裂良嫔与太子,保太子弃良嫔。

    但是无论如何,现在不能让皇帝知道他们的谋划。故太子詹事府当上折请罪,认下良嫔管宫疏忽之过。

    绍绪七年,六月初三日,司礼监。

    邓修翼在司礼监收到了内阁转来的奏摺,其中几封深得他的关注。

    其一便是《詹事府詹事杨卓谨奏为良嫔失察事请罪疏》

    臣杨卓谨奏:

    伏闻陛下以良嫔管宫疏忽,降位思过,圣断英明,臣等不胜钦服。然念及东宫教养之责,臣等忝居詹事府,辅导有亏,曷胜惶悚,谨具疏请罪,伏惟圣鉴。

    陛下以「良」字封妃,初赞其贤;今以「失察」降嫔,实彰宫闱整肃之严。此诚「母仪需正,典制当明」之训,臣等深以为然。良嫔统辖宫人,未能预察奸谋,致瑞嫔之变,上劳圣心,下惊六宫,其过非小。陛下宽仁,未夺封号丶未废位分,仍留「思过」之路,足见陛下于国本丶于伦常之顾,臣等不胜感佩。

    然臣等职司辅导,首在「正君德丶明伦序」。今良嫔失察,虽为内廷事务,却关东宫体面。太子仁孝,素仰母仪,臣等未能早谕「治家如治国,需防微杜渐」,致太子于「母子之情」与「君臣之礼」间两难,此臣等第一失也;

    又,内廷整肃之诏传至外朝,臣等未能及时疏解太子忧思,致其几欲「叩阙陈情」,虽孝心可悯,却险些误触「干政」之忌,此臣等第二失也。

    凡此种种,皆臣等「谋事不周丶训诫不力」之过,非太子之责,亦非良嫔「素行有亏」之证。伏望陛下念太子「自幼承教于陛下,明辨是非」,勿以「母过」迁怒于储君。

    臣等忝为东宫属官,深知「国本安则天下安」。今良嫔既蒙圣恩,未罹重典,臣等自当劝谕太子,谨遵「子为父隐」之训,勿再陈情;亦当率詹事府上下,痛省己过,助太子「修德于内,问政于外」,以副陛下「教养储君」之望。

    至于绿枝丶周顺等案,既涉人命重典,臣等愚见,可移交刑部会审,以遵「三法司共议」之祖制,避「内廷独断」之嫌。若其间确有「宫人背主丶逼供栽赃」等情,臣等必据实奏闻,不敢有负陛下「清明司法」之托。

    臣等才疏德薄,致令东宫蒙此波澜,无任愧疚。伏乞陛下宽宥臣等失察之罪,许臣等戴罪图功,辅弼太子「忠孝两全」。臣等不胜战栗,谨拜疏以闻。

    臣杨卓顿首谨奏

    绍绪七年六月初二日

    邓修翼读罢,微微点头,杨卓还是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拦住了太子的叩阙,认下良嫔管宫疏忽但是又留了馀地,要求绿枝丶周顺转刑部进司法流程,就是缺一步弹劾自己。

    不过,杨卓也不当弹劾自己,如此奏摺刚刚好。

    然后邓修翼又读到了御史董璘的摺子。

    《掌河南道事监察御史董璘弹劾司礼监掌印邓修翼疏》

    臣董璘谨奏:

    臣闻「天子垂拱而治,必赖纪纲正;纪纲正,则必斥奸佞丶禁宦祸」。今司礼监掌印邓修翼,以刑馀之身窃弄威权,浊乱宫闱丶擅干朝政,其罪擢发难数!臣冒死直陈,伏望陛下断以刚明,亟除祸本。

    太祖高皇帝开国之初,铸铁牌于宫门曰「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又设六局一司以女官治内廷,防宦官坐大。然邓修翼背太祖遗训,借「整肃宫纪」之名行「改弦更张」之实:废尚宫丶尚仪等局尽归司礼监,千年女官制度一朝瓦解,「以礼治宫」之制荡然无存,此乃坏祖宗之法丶乱内廷之纲!更于东安门外设「厂子」,美其名曰「整肃」,实则私刑逼供丶草菅人命。宫人「有去无回」者众,「噤若寒蝉」者遍,诏狱之惨竟施于内廷弱质,是谓以恐怖代律法丶以私刑乱王章!

    邓修翼为固权柄,不惜构陷太子生母良嫔,陷陛下于「父疑子丶君疑储」之危境。绿枝丶周顺乃内廷微末,安敢私谋「谋害皇嗣」?分明是其授意东厂「锻炼成狱」。以「白色鹅卵石」为「罪证」,以「管宫疏忽」为「罪名」,借刀杀人欲剪太子羽翼!按《大庆律》,死罪必经三法司会审,然其擅自凌迟绿枝丶周顺,绕过刑部丶大理寺,擅作威福视天子之诏如儿戏!陛下虽贵为天子亦需循法而治,况一阉竖乎?

    其豢养爪牙如安达之流,将司礼监化为「私兵」,更借内廷之势敲打外朝。命安达以「夸张语气」宣扬「司礼监势大」,于詹事府前耀武扬威,以下犯上至此,满朝公卿竟需向一宦官「多加尊崇」,朝廷体面何存?国威何存?凡不顺其心者,或囚东厂或贬外任,致「内外官员莫敢言其非」。今六局已亡丶宫正司已废,下一个被其吞噬者,恐是外朝言官丶中枢要臣!太祖「广开言路」之训,竟毁于一阉人之手!

    昔汉之十常侍丶唐之李辅国,皆以「内臣」乱政终致社稷倾颓。邓修翼之流豺狼野心路人皆知。今日构陷良嫔,明日必敢构陷太子;今日弄权内廷,明日必敢弄权天下!陛下春秋鼎盛丶储君贤明,岂容此等奸佞「居肘腋之下,操生杀之权」?

    臣恳请:一罢邓修翼司礼监掌印之职,下旨拿问付三法司严鞫,查其是否「逼供栽赃丶越权滥刑」;二废东厂私刑之制,还内廷于礼法丶复六局一司之旧制,以遵太祖遗训;三昭雪良嫔冤情,明谕天下「宫人犯罪,非主位授意」,绝「以宫务之名行党争之实」之风!

    臣知「弹劾内宦,必遭反噬」,然「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岂敢因私废公?若陛下纵容邓修翼,「宦官专权」之祸必重蹈前朝覆辙,国本动摇丶人心离散。此非陛下之福,非太子之福,非大庆之福!

    臣不胜激愤,涕泣顿首,伏候圣裁!

    臣董璘顿首谨奏

    绍绪七年六月初二日

    邓修翼读罢,真觉得骂得痛快,不由「呵呵」笑出了声。

    朱原吉惊讶地抬头看自己的师傅,因为董璘的摺子便是从他的手中递交到了邓修翼手中的。邓修翼看向朱原吉,对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然后邓修翼又收拾出几本都是弹劾他的科道官的摺子,抱着这些摺子,去御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