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七年,十月十二日夜,司礼监。
惜薪司大使田承和尚膳监掌印李彬前后来报时,司礼监地坑的火烧得正旺。邓修翼身体素寒,不觉得什麽。田承却在这个书房内,汗流浃背。邓修翼笑着对田承道:「今年地坑之暖甚好,自九月廿一日起,不到五日,后宫各位娘娘皆通体舒泰。今日更觉是小阳春。甚和陛下心意。」
「是掌家提点,小的才能得了陛下的夸奖。」
「若薪炭不够,可找待问再领经费。」
「谢掌家,确要多多储备。」
「不过这帐目还是要清晰,否则我亦不饶你。」
「小的明白。」田承躬身擦汗。
等尚膳监掌印李彬来时,亦是如此汗流浃背。
「回掌家,各宫膳食皆按要求一一备好。」
「某看待问报来帐目,尚膳监近日用度有超,可有说法?」
「郑才人宫中膳食有超,只因才人甚爱羊肉,十日之中,用了八日。」
「羊肉虽好,但是燥热,郑才人腹中有皇嗣,还需劝着点。」
「掌家提点的是。」
「既然是贵人们爱用,我便饶你这一回。本月帐目应当清晰,勿超用度。」
「是。」李彬告退。
十月十三日,尚膳监不再提供羊羹,安穗只领了几碟盘菜回景仁宫。景仁宫在东六宫,尚膳监在乾清宫的西侧,安穗回到景仁宫时,盘菜皆凉,看上去油腻万分。郑才人看着,毫无胃口。
因她是才人,并无小厨房,不能将饭菜重热,便略有气恼。但她还是按耐下自己的气性,知道这宫中生活不能得罪于人,请了司礼监人来。
安达来时,已经到了午时六刻,郑才人饿的饥肠辘辘。
「安公公,这盘菜如何用得下?」郑才人没安好气地说。
安达用眼皮子瞥了一眼,对郑才人道:「才人稍安,奴婢这便去尚膳监。不知才人可有想用之膳?」
可能因为前几日羊肉太过鲜美,郑才人脱口而出,「如有羊羹甚好。」
安达面不改色道:「奴婢这便去安排。」
又过半个时辰,羊羹送到,郑才人虽矜持着礼仪,但是明显下筷甚速,安穗只低头伺侯。
是夜,郑才人觉得腹中燥热,难以安眠。吉光只得再用合欢花露洒帐,以助安眠。郑才人此时已怀孕三月有馀,小腹微隆,在床上辗转反侧,蹬了被子,直至后半夜才能安睡。
十月十四日重阳节,巳时,寿康宫西暖阁。
各宫嫔妃在皇后带领下,来太后宫中祝重阳佳节,并赏秋菊。早上时,郑才人有孕便未到皇后宫中行晨安礼。等郑才人到时,太后宫中的西暖阁已经高座满堂。除了孙巧稚告病,良嫔软禁未到外,宫中嫔妃皆在,而郑才人位份最低。
她刚想向太后叩首行礼,被太后拦住,笑吟吟地给她赐座在贵妃下首。座位正对淑妃,远高于郑瑞嫔和高嫔,正在所有嫔妃中间。
西暖阁中,地坑甚热,郑才人见自皇后娘娘始,都穿得轻薄,只有自己还穿着厚厚的夹袄。她想脱衣,却又不敢,因为此时她已经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大家都打量着她的肚子,问长问短。
一会,太后示意上桂花酿,「今日重阳,你们都来看哀家,哀家欢喜的紧,这桂花酿是重阳遗俗。」
「太后娘娘,这桂花酿真是甜,喝着都似蜜一般。」淑妃性子最乖巧,所以也最得皇帝宠爱,但凡她想哄人,定把人哄得开心。她如此捧太后,只因长宁进宫,皇帝不许她们母女相见,皇后乐见其成,所以淑妃只能求太后襄助,才有可能见到长宁。
「哪能比淑妃妹妹嘴甜,太后您说我说的是不是?」贵妃跟着打趣,也是因为孩子。二皇子至今还在乾东五所,贵妃想念儿子都快成疾。她又放不下架子去求司礼监,便只能讨好太后。
太后自然心领神会,笑着对郑才人道:「你年纪轻,应该喜欢喝这个甜的。」
郑才人此刻已经被暖气和满屋的桂花头油香味熏得有点难受,却也只能笑着道:「确实好吃。」
「来人,把我这碗也赐给郑才人。」太后顺水推舟,把自己手中的桂花酿又给了郑才人,郑才人不得以,又喝了一碗。
这碗下肚后,郑才人只觉得血气翻涌,腹中隐隐作痛。但她强忍着不作声,一直忍到整个重阳赏菊结束,才跟着众嫔妃出了寿康宫。此时她已经满身大汗。
安穗给她披上披风,宫门外一阵秋风起,其他娘娘各有轿辇,各自回宫,只有郑才人不得不步行。走到东二长街时,郑才人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安穗和吉光左右扶住了她,这时吉光突然发现,郑才人的马面裙上全是血迹。
「啊!快请太医!」
景仁宫。
周院判还在内室诊断,邓修翼则一直站在廊下,不一会一盆血水端出。邓修翼只看了一眼,便继续站着并不说话。
一会,绍绪帝自御书房过来,邓修翼率众人跪迎。皇帝见到邓修翼没有叫起,直接问:「怎麽回事?」
邓修翼跪着答道:「回陛下,周院判还在诊治。」对于医理判断的事情,邓修翼是不会多说一句的,等周文彦出来,自会禀告皇帝。
此时,周文彦从内而出,看到皇帝便磕头道:「请陛下恕罪,微臣无力保住皇嗣。」
「是何缘故?」
「娘娘血脉燥热,因是着衣过多,太后宫中地炕甚暖引发燥动。出了寿康宫后,娘娘又步行回宫,一冷一热,宫缩严重,于是小产。」周院判道。
「这些人是怎麽伺候郑才人的?」皇帝怒道。
景仁宫中所有当值宫女和太监都齐齐跪下,「请陛下恕罪!」
「邓修翼,把这些奴婢全都拉去东厂,咳咳。」
「陛下,保重龙体。」邓修翼道。随后,司礼监的人则将景仁宫中之人全部带走。
皇帝还想进内室去看郑才人,这时甘林挡在前面,「陛下,内室不乾净。」皇帝只能作罢。转身要走,看到邓修翼道:「你过来。」
于是邓修翼起身,凑到皇帝身边,躬身听皇帝低声道:「好好查查。」
「奴婢明白。」
随后皇帝走了。邓修翼走到周院判身边,将周文彦扶起,两人相视,邓修翼微一闭目,周文彦拱手。邓修翼道:「还需劳烦周院判为郑才人好好调理身体。」
「下官定当尽力。」
邓修翼转身离开景仁宫,在宫门口对安达道:「尽快补充内监宫婢前来景仁宫,侍奉郑才人。」
「小的这就去办。」
邓修翼直接去了东厂,孙健已经将所有景仁宫中之人单独收押,然后引着邓修翼到了安穗所关之处。
邓修翼站在门外,对着安穗道:「你去吧,你哥哥的事情,孙健会去顺天府将人带出。」
安穗哭着在地上给邓修翼磕了一个头,「请掌家看顾家兄及老母!」邓修翼看着她,点了点头。安穗闭上眼睛,站起身来,直接撞墙自尽。
次日,邓修翼带着安穗的口供和画押,到了御书房,「请陛下赐杖!奴婢有负陛下重托,没有管好这些宫婢。现有景仁宫宫女安穗的口供,是她劝郑才人多食羊肉,以致郑才人气血翻滚。昨日到太后宫中前,又是这个安穗让郑才人穿的夹袄,体燥烦热。」
「这个贱婢!她为何要做这个事情?可有人指使?」
「东厂一个没注意,让这个安穗撞墙自尽,线索断了。」邓修翼道,「请陛下赐杖!」
皇帝看着邓修翼,久久没说话,最后道了一句,「你起来吧,后宫宫婢原本不归司礼监管,你刚刚接手,仍需管教!」
「奴婢谢陛下信任!」邓修翼在地上青金砖上磕了三个响头。
十月廿日,司礼监。
一灯如豆,寒夜侵骨。
邓修翼枯坐桌前,指间刻刀在紫檀木上游走,试图雕琢出一支桃花簪的灵韵。梅花丶杏花丶芍药丶莲花……这是他为李云苏雕的第七支簪子了。抽屉里,两支旧簪:梅花丶杏花,静静躺在丝绒衬布上,像被封印的过往。
手上这支桃花簪,花瓣已具雏形,只差花蕊那一点娇嫩的生气。他记得她在信中说过,开封时杏花簪丢了,梅花簪缺了一角,邓修翼,你可愿为我重雕?
邓修翼仿佛看到她眼中带笑,映着江南的春光,不染尘埃。他应了,却不知这承诺,最终成了他饮鸩止渴的仪式,一支支簪子,是赎罪的供品,也是自罚的刑具。
他仔细转着刻刀,去雕出桃花的花蕊嫩俏之姿,眼神中只有专注。东窗罅隙钻入的冷风,卷得烛火明灭不定,也卷起他喉间一阵压抑的呛咳。
刻刀猛地一滑,尖锐的刀锋毫无滞碍地刺入左掌!剧痛迟了半拍才传来,深红的血瞬间涌出,沿着掌纹蜿蜒,滴落在未完成的桃花簪上,洇开一朵刺目的丶畸形的「血桃花」。
他小心得放下手中的簪子,他怔怔地看着。这血,冷得像这无边寒夜,也像他早已枯死的魂灵。可这冷,这痛,竟不及他心口万分之一!
「苏苏」,邓修翼在心里唤她的名字。而这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他猛地攥紧伤手,任那冰冷粘稠的血染透指缝,仿佛这样就能按住灵魂深处咆哮的野兽。
他抬头看向书架上的那尊无声而垂目的仕女玉雕。书架后窗棂外,夜空高悬的明月,清辉凛冽,像极了她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映着星子丶盛满温柔与悲悯的杏花眼。
可如今,那双眼睛的主人,为了他杀了陈保……
那个名字带着血腥味撞进脑海。李云苏手刃陈保的画面,是他这一个月来无法挣脱的梦魇。他「看见」了。不是想像,是刻骨铭心的「看见」:她纤细白皙的手,曾执笔写下力透纸背的「人」字,曾温柔拂过他伤疤的手,此刻却紧握着冰冷的凶器。
温热的血珠溅上她如玉的脸颊,一滴,两滴……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刺得他双目欲裂!她眼中的星光熄灭了,只剩下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丶决绝的丶与他沉沦地狱同质的黑暗!
「不!」一声无声的嘶吼在他胸腔炸开,震得他浑身发颤,几乎呕出血来。
是他!都是因为他!
是他这污秽不堪的存在,是他这深陷泥沼的厉鬼,玷污了她!是他将她拖下了这血腥的炼狱!她本应永远站在光里,乾净丶善良丶温暖,像初春枝头最纯净的杏花,不沾一丝阴霾与血腥。她是他黑暗人生里唯一不敢亵渎的神祇,是他拼尽一切也想护住的净土!
可他做了什麽?他让她亲手染了血!他让她为了他这种人,背负了杀孽!
巨大的厌弃与绝望如冰海将他淹没,比窗外的寒风更刺骨。他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手,那里早已沾满无数看不见的污血:构陷丶算计丶推波助澜丶视人命如草芥……他早已在权力的泥潭里腐烂发臭,每一寸骨头都浸透了卑鄙和下贱。
他甘愿如此!他甘愿永世沉沦,永堕阿鼻!
他可以是最肮脏的污泥和卑劣,他可以把自己碾碎成齑粉铺在她脚下,只为她能踩着他这摊烂污,走回那光明洁净的所在。
只要她乾净!
只要她永远是她,那个对他说「你不是奴婢,你是人」的李云苏!
掌心伤口的血还在渗出,冰冷粘腻。他抬起手,看着月光下自己污血淋漓的手掌,又望向那轮冰冷的明月,仿佛在对她低语:
「苏苏……你的手,不该沾血。一滴都不该。」
「所有的罪,所有的孽,所有的污秽……都该由我来。」
寒风呼啸,卷起庭院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哀鸣。司礼监掌印邓修翼,这个权倾朝野丶令无数人战栗的名字,此刻只是窗边一个被月光拉长的丶孤绝而佝偻的影子,掌心滴落的血,在冰冷的地砖上,积成一小滩绝望的暗红。
而那支染血的桃花簪,静静躺在桌案,花瓣上的血色在烛光下,宛如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