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语气变得低沉:「而『盗墓者』……因为我们所用的『器』,所行的『道』,本质是『窃取』。相机窃取它们的形影,封印的过程就是将它们从原本的『锚点』上剥离下来,囚禁于方寸相纸之中。我们……其实是在盗取它们存在的最后证明,来换取现世的片刻安宁。」
「爷爷说,这是世上最无奈的交易。我们既是秩序的维护者,本身也在践踏着另一种秩序。所以我们才更需要『规矩』,更需要清醒地知道自己每一步的代价。否则,我们和那些只想利用鬼怪力量的人,又有什麽区别?」
许砚怔怔地听着。
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了师父那句话背后的全部重量,也明白了这座照相馆所承载的,是何等矛盾与沉重的使命。
守墓与盗墓,铭记与遗忘,拯救与掠夺。
这一切悖论般的词汇,共同构成了他们存在的意义。
他不再是那个只想着清理「垃圾」的摄影师了。
他接过了一个真正的丶流淌着血与暗影的传承。
一股沉重的压力包裹了他,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奇异的清明。
仿佛一直笼罩眼前的迷雾被拨开,虽然露出的前路更加险峻,但至少方向已然清晰。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巨大的档案柜前,手指逐一抚过那些泛黄的牛皮纸袋。
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都有一段被遗忘的人生。
他们被封印于此,究竟是得到了安息,还是陷入了另一种永恒的囚禁?
师父选择了一条路,守护这些记忆,哪怕代价是自身也被这无尽的沉重所侵蚀。
而「中心」,则选择了另一条路,将他们视为可以切割丶分析丶利用的「冗馀数据」。
那他自己呢?
许砚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他转过身,看向柜台上的相机,那暗银色的机身此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一件工具,更像是一个活着的丶饥饿的丶等待着与他共同成长的契约者。
他继承了它,也继承了这份力量背后的全部诅咒与责任。
逃避和被动接单无法打破这个循环。
师父的隐忍和坚守,换来的或许是「中心」的得寸进尺。
U盘事件就是最好的证明,他们已经开始试图将触角伸进这最后的「档案馆」,甚至不惜引爆危机来灭口。
不能坐以待毙。
「知微,」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断,「师父的法子,是『守』。守住这里,守住规矩,等麻烦上门,再解决麻烦。」
陈知微望着他,似乎预感到了什麽。
「但有些人,不会因为你守规矩,就对你讲规矩。」许砚的目光落在那枚烧毁的U盘上,「他们会觉得你的规矩是障碍,你的『守』是软弱。他们会一次又一次地试探,直到把你守的东西彻底砸烂,就像今天房东做的那样,只不过『中心』的手段更『乾净』,也更致命。」
他拿起那枚暗金色的广角镜头,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箱子里的东西,不是让我们继续躲在这里『守』的。它们是『器』,是让我们能走出去,去『盗』的利器。去把『中心』藏着掖着的真相,『盗』出来。」
他的思路彻底转变了。
从被动防守,转向了主动出击。
师父的传承给了他底气,而「中心」的威胁则点燃了他的反击之心。
陈知微深吸一口气,她明白了许砚的意思。风险极大,但这或许是打破僵局的唯一办法。
「交还是不交?」知微盯着桌面上那截焦黑的金属,「交了,我们乾净;不交,他们上门。」
许砚看着墙上那些照片,像在回望一排无名碑,「交了,我们就断了线。」
「那就诈一次,」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空壳U盘,「你拍一张『假影』封进去,我在包装里做锚点干扰。他们若收,还会再来;他们若不上钩,我们就跟过去,看他们把脏东西往哪埋。」
许砚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那枚U盘残骸上,眼神已彻底不同。
先前的不安和迷雾仍在,但更多了一种沉甸甸的丶源自血脉和传承的冰冷决心。
箱子的开启,没有解答所有问题,却给了他面对问题的坐标和刀刃。
下午的会面,不再是去交付一个任务。
是去直面阴谋本身。
他握紧了那枚玉片,冰冷的触感让他清醒。
「准备好。」他对陈知微说,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力量,「下午,我们去『低价值物料回收部』……好好『交割』一下。」
他倒要看看,究竟谁,才是对方眼中的「低价值物料」。
……
高新区科技一路88号,是一栋毫无特色的灰色立方体建筑。
它不高,但占地面积颇广,像一块巨大的丶沉默的混凝土墓碑,毫不起眼地挤在几家光鲜亮丽的科技公司中间。
没有显眼的标识,只在入口侧方嵌着一块小小的铜牌,刻着「城市服务快速反应中心」的字样。
低调,且不容窥探。
许砚拎着那个装着老人遗物的编织袋,站在街对面。陈知微站在他稍后一步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那只编织袋里,除了几件旧衣服,底部静静躺着他们精心准备的「鱼饵」——一个外形与真品几乎无异的U盘外壳,内部电路板被巧妙篡改,植入了陈知微从档案柜深处找出的另一种微弱怨念的「锚点碎片」。
它不会造成破坏,但会像一滴墨水滴入清水,持续散发微弱的丶错误的能量信号。
而真正的丶已烧毁的U盘残骸,正用特制的符纸包裹着,藏在许砚贴身的相机包暗格里。
「准备好了?」许砚没有回头,声音平静。
「嗯。」陈知微的声音有些发紧,「玉片有反应吗?」
许砚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枚玉佩隔着衣服传来一丝稳定的凉意,帮他抵御着从对面大楼无形中弥漫出来的丶令人心神不宁的低压。
「有,但很微弱。像是……很多种杂乱情绪的混合,被强行压抑着。」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穿过马路。
旋转玻璃门无声地滑开,内部是挑高的大厅,光线明亮得不带一丝温度,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电子产品混合的冰冷气味。
前台坐着一位穿着标准制服丶妆容一丝不苟的女士,笑容标准得如同列印出来。
「您好,请问办理什麽业务?」声音甜美,却毫无波澜。
「交割。订单E-0721。」许砚将编织袋放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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