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未歇,仿佛要洗净世间所有隐秘。
街头霓虹在雨幕中溶解,拉长成一道道失焦的色带,在地面的积水中碎裂丶重组,如同这个城市扭曲的倒影。
许砚步行于高架桥的阴影下,像一道游移的墨痕。
鞋底溅起的细小水花,是这寂静中唯一的节拍。
变电站的气息仍顽固地附着在他身上,那不是简单的气味,是一种被高压雷弧灼烧过的金属分子,混合着灵魂力透支后的焦灼,正从他的毛孔中缓缓渗出。
他下意识地拉起衣领,将一枚温润的玉蝉重新扣在胸口最贴近心跳的位置。
那一小片由陈知微留下的丶正在飞速流逝的体温,仿佛是他此刻与「人间」唯一的连接点。
距离第二阶段考核,还有四十小时。
时间像缓慢收紧的绞索。
神秘男子留下的那句话,不再是语言,而是一根冰冷的探针,植入他的脑海深处:
「他们不是在考核你,他们在喂养你。」
——喂养。
这个词让之前所有的任务都蒙上了一层令人作呕的色泽。
每一次快门响起,每一次灵体被相机吞噬,他都能清晰地「听」到相机深处,那些交织的光纹在发出满足的嗡鸣,一种冰冷的饥饿感正在被培育,并开始拥有它自己的意志。
他需要答案,一个能刺穿这重重迷雾的答案。
雨声中,终端在手心轻震,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固执。
是阿哲的加密频段。
许砚本不打算接,但指尖在感受到那震动频率中一丝微不可查的急促时,鬼使神差地滑过了接通键。
「喂——砚哥?通了!你居然还他妈活着!」阿哲的声音从那头炸开,背景是急促的奔跑声和雨声,像是在某个巨大的机械腹腔内穿行,「我靠,考核名单波动得跟鬼画符一样,我真怕你被那帮疯子当耗材给优化了!」
「暂时没有。」
许砚的声音低哑,顺手将相机更紧地背在身后。
他转入一条更深的街巷,两侧墙壁上,剥落的防火标语与失效的电子警示牌相互叠压,像这个时代层层脱落的死皮。
「你那边,不像在实验室。」
「我?刚从那见鬼的白银评审会逃出来!」阿哲喘着气,语气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愤懑,「清微研究院那帮疯子,搞什麽『符律对冲实验』,直接用活体残灵测精神阈值!我说这超出伦理框架了,你猜他们怎麽说?他们笑我——『太有人性,难成大器』!」
「信。」
许砚淡淡回答。
一个字,平静无波,却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更能传达出一种深不见底的丶对这个世界黑暗面的理解。
「……你这反应,真没劲。」阿哲那头安静了两秒,声音低了些,带着某种醒悟后的无奈,「是啊……你见过的深渊,比我见过的实验室都多。」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唯有雨水从旧楼檐角滴落,打在许砚的肩头,声音清晰得如同冰针落地。
「说正事,砚哥,这次考核不对劲。」阿哲压低声音,语气变得严肃,「阵容太吓人了。不光是清微研究院自己的人,连神霄电律局——就是管城市大型雷法结界的那帮活阎王,还有灵宝工务署那些专门处理『历史遗留物』的老学究都来了。」
他喘了口气,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全是玄律阴阳监察会的直属分支。我甚至在名单上看到了几个名字:比如神霄的『雷震子』,灵宝的『青玄先生』。他们的眼睛,全是灰的,像被雷电烧坏的玻璃。那种人不会来考核学生——他们只在『动手』前出现。」
「那都是我以为早就被收进绝密档案袋,或者乾脆被自己研究的古物反噬了的老怪物!这次全被刨了出来,坐在评审席上,那阵仗……」
阿哲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
「不像考核,像战前点兵。」
许砚抬头,街对面一个监控探头无声地转动,红色的光点像一只窥伺的眼。
他的目光瞬间结冰。
「他们在集中筛选『稳定个体』。」
「什麽意思?」
「『中心』的老把戏。」许砚的声音里渗出一丝冰冷的讥诮,「他们当年就是这麽『筛选』我父亲的,找到最合适的容器,然后……『精准投喂』,直到容器再也无法承受。」
通讯那头沉默了更久,随后传来阿哲一声因恐惧而吞咽口水的声音。
「……听你这麽一说,我后背发凉。你现在在哪?」
「西郊。」
「又去给孤魂野鬼拍写真?」阿哲习惯性调侃,但笑意瞬间收敛,「等等,你不是说要休息准备考核吗?知微呢?她醒了吗?」
那个名字被提及的瞬间,周围的雨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衰减键。
许砚顿了顿,才道:「她在照相馆。恢复得……不算快。」
「我靠,她还没好?我……我还以为……」阿哲的语气骤然收紧,流露出真切的担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我以为她早就没事了。」
「她会好的。」许砚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如同磐石般的肯定。
他一边说,一边踏上一座通向旧工业区的锈蚀天桥。
风在这里变得狂野,夹着冰冷的雨刃从钢铁结构的缝隙中灌入,吹得他外套下摆猎猎作响。
天桥的尽头,一块巨大的废弃GG牌半悬在空中,铁架扭曲。
牌面上,「市应急物资调度中心—冷藏仓」的字样大半剥落,而在那片斑驳的铁锈与污渍之下,一道仿佛被火焰灼刻出的黑色烙印赫然在目:
【Sector-07】。
「砚哥……我知道我不该问,」阿哲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颤抖,「但我憋不住了。你和知微……真的在一起了吗?」
许砚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脚步在天桥尽头停下,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滑下,掠过鼻梁,在下颌处凝聚丶滴落。
这冰冷的触感,像极了命运无声的诘问。
终端那头,阿哲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颤音:「我知道我没资格插嘴……」
就在这时,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短促的丶类似救护车的鸣笛声。
就是这声音,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他猛地想起背着受伤的陈知微逃离险境时,她散乱的发丝带着清香,一下下擦过他的耳畔。
那一刻,疲惫与恐惧都消失了,他甚至荒谬地以为,自己真的能拥有一个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