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科室的小会议室里,人差不多都到齐了。
刘正宏端着一个大号的搪瓷茶缸走了进来,往主位上一坐。
他也没什么官架子,喝了口热茶,直接开门见山。
“今天不说别的,就聊聊咱们手上的两个病人。”
“一个是十三床那个腹痛待查的,另一个,是二十七床那个肝郁气滞的。”
他目光扫了一圈,最后停在了钱卫国脸上。
“老钱,二十七床是你管的,你先说说情况。”
钱卫国扶了扶眼镜,清了下嗓子,开口道。
“患者女,四十二岁,主诉胸闷胁痛、嗳气频作。查体舌淡红,苔薄白,脉弦。初步诊断是肝郁气滞,我给她开了柴胡疏肝散加减,已经服了两剂了。”
他说得慢条斯理,完全是教科书式的分析和用药,找不出错处。
刘正宏点点头,不置可否,又接着问道。
“效果怎么样?”
钱卫国顿了一下,有点迟疑。
“……症状有缓解,但不明显。病人情绪还是不太稳定,总说堵得慌。”
刘正宏“嗯”了一声,端起茶缸吹了吹热气,目光却转向了坐在角落里的周逸尘。
“小周。”
周逸尘立刻坐直了身体。
“你今天下午也去看过这个病人,说说你的看法。”
这话一出,钱卫国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焦到了这个最年轻的面孔上。
周逸尘没有半点紧张,他站起身,不卑不亢地开口。
“主任,各位老师。”
“我看过病人,也和她聊了很久。钱老师的诊断和用药,从病理上看,是完全对症的。”
他先是肯定了钱卫国的方案,给足了前辈面子。
钱卫国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周逸尘话锋一转。
“但我个人觉得,这位大姐的病根,不全在肝,主要在心。”
“心病?”
孙建军眉毛一挑,来了兴趣。
周逸尘点点头,继续说道。
“我跟她聊天的时候发现,她家里矛盾很重,儿子叛逆,丈夫不理解,她心里憋着一肚子火和委屈,没地方说,时间长了,这股气就堵在了身体里,气机不畅,才有了这些症状。”
“所以,柴胡疏肝散能疏肝理气,但解不了她心里的结。心结不解,这肝气就疏不通透。”
他这番话,没有引用任何高深的理论,说的全是最朴实的大白话。
可听在这些经验丰富的医生耳朵里,却像是点在了最关键的地方。
中医讲究整体观念,身心同治,可真正能在临床上把这一点做到位的,又有几人?
刘正宏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放下了茶缸,身体微微前倾。
“那你觉得,该怎么治?”
听到刘正宏的问话,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刘正宏身上,再次转回到了周逸尘的脸上。
这个问题,才是真正的考校。
发现了问题不算本事,能解决问题,才叫真功夫。
周逸尘依旧站得笔直,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似乎早就料到了主任会有此一问。
他心里早就有了腹稿。
“我的想法是,药要用,但话也要说。”
“药治身,话治心。”
“钱老师开的柴胡疏肝散,方向是对的,疏肝理气,正好对上她的症候。”
“只是,可以稍微调整一下。”
“怎么调整?”
刘正宏追问道,身体又往前倾了倾,显然是听进去了。
周逸尘不疾不徐地说道。
“可以在原方的基础上,加上百合、远志这两味药。”
“百合清心安神,远志安神益智,交通心肾。”
“这两味药,不是冲着肝去的,是冲着她的心去的。”
“先把她烦躁焦虑的神志给稳下来,让她晚上能睡个好觉。神安了,气才能顺。”
“这就好比一团乱麻,你得先找到线头,捏住了,才能慢慢解开。”
“这个百合和远志,就是那个线头。”
这番话说完,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几个医生都在心里默默琢磨着他这个方子。
柴胡疏肝散里加百合、远志?
教科书上可没这么教过。
可仔细一想,却又觉得道理说得通,而且通透得很。
孙建军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艳。
这小子,年纪轻轻,看问题的角度可真刁钻。
女医生张兰芳则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向周逸尘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认同。
钱卫国沉默了。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镜片后面的眼睛里,情绪有点复杂。
有惊讶,有思索,甚至还有一丝被晚辈比下去的尴尬。
但他毕竟是在临床上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的老医生。
对错,他分得清。
周逸尘的这番话,确实是点醒了他。
他想得太正了,一门心思扑在肝上,却忽略了病人首先是个人,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这病,确实病在心上。
会议室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看着钱卫国,等着他表态。
半晌,他抬起头,看着周逸尘,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
他这两个字说得很诚恳。
“是我钻牛角尖了。”
“光想着药理,忘了病人本身。”
钱卫国拿起桌上的钢笔,在病历本上刷刷写了几个字。
“就按你的法子来,我马上就去改医嘱。”
说完,他看着周逸尘,补了一句。
“小周,谢谢你。”
这一声谢谢,分量可不轻。
这代表着一个资深老医生,对一个进修年轻人的彻底认可。
办公室里其他人看周逸尘的眼神,又不一样了。
孙建军嘴巴微微张了张,眼神里的那点精明,此刻全变成了佩服。
张兰芳更是面带微笑,不住地点头。
刘正宏端着大茶缸,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热茶,嘴角那丝笑意再也藏不住了。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不光他自己认可周逸尘,他还要科里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好。”
刘正宏放下茶缸,盖子和缸体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打破了会议室的安静。
“这个病例就这么定了,老钱你跟进,随时观察效果。”
“下面,我们说说十三床那个腹痛的病人。”
会议继续进行。
但接下来的讨论,气氛明显不一样了。
刘正宏在分析病情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地问一句。
“小周,你有什么想法?”
而周逸尘的每一次发言,也总能从一个大家没注意到的角度,提出一两点关键性的意见。
虽然不像刚才那样一锤定音,但已经足以让所有人侧目。
这个年轻人,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