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肃吏治司的临时衙门内,气氛紧张得如同弓弦,被一股无形的压力拉到了极限。
“侯爷,这都第三天了!陛下派来的那位监察御史,怎么还没个动静?”赵恪焦躁地来回踱步,厚重的军靴将地板踩得吱嘎作响,“依末将看,这老东西肯定是在憋什么坏水,咱们不能就这么干等着!”
下属们无不忧心忡忡。
他们预想中的监察御史,必然是一位精明强干、手段狠辣的酷吏,是女帝安插进来的一根致命的钉子,随时准备给整肃司这台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踩下急刹。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门外传来一阵骚动。一名小吏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声音都带着一丝古怪的腔调:“来……来了!监察御史大人,到了!”
所有人精神一振,齐刷刷地望向门口,准备迎接一场恶战。
然而,当那顶八抬大轿缓缓停稳,从里面颤颤巍巍走出来的人影,却让在场所有杀气腾腾的缇骑,都当场愣住了。
没有精悍的护卫,没有锐利的眼神。
只有一个年近七旬、须发皆白、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老者。
他身着早已洗得发白的旧朝服,老眼昏花,走路时需要两个小厮搀扶,身上散发着一股陈年书卷的霉味。
“前朝大儒,崔翰林?”一名见多识广的千户下意识地惊呼出声。
赵恪等人脸上的紧张瞬间化为错愕,随即,不少人眼中都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窃喜。
崔翰林,京城里有名的“士林活化石”,一个活着的祖宗牌位。
此人以恪守古礼、顽固不化闻名朝野,早已不问政事多年。
女帝竟然派了这么一个老朽来当监察御史?
这不是监察,这是养老啊!
唯有徐恪,在看到那老者步履蹒跚的身影时,瞳孔却猛然一缩。
他心中警铃大作,瞬间便看穿了女帝这一手棋的狠辣之处。
派一个强硬的对手来,可以斗倒他。
但派来一个德高望重、无欲无求、只认死理的“祖宗牌位”,你动他一下,就是“不尊老臣”;你绕过他,就是“藐视规矩”。
任何程序上的瑕疵,都会被他用“祖宗之法”无限放大。
这,才是最难缠的对手。
整肃司内,一间采光最好、陈设最雅致的公房,被迅速收拾了出来。
徐恪没有丝毫怠慢,反而表现出十二万分的尊重。
他亲自将崔翰林搀扶到主位之上,奉上最好的香茗,姿态谦卑得如同一个晚辈。
“崔大人,您能屈尊前来,实乃我整肃司之幸,亦是朝廷之幸。”
崔翰林眯着昏花的老眼,打量了一下四周,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不置可否的“嗯”。
徐恪仿佛没看到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继续满脸堆笑地呈上了一份他“连夜为御史大人量身打造”的文书。
“崔大人,您是朝廷的规矩,是社稷的栋梁。下官才疏学浅,生怕行差踏错,有负陛下圣恩。这是下官连夜草拟的《整肃司勘逆案卷审核章程》,还请大人斧正。”
崔翰林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不情不愿地接过了那份厚厚的章程。
只看了一眼,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老脸,便瞬间凝固了。
这份章程,表面上是尊重他的审查权,将程序正义发挥到了极致,实则,是一座用官僚主义的砖石,为他精心打造的、华丽的迷宫。
章程第一条,《情报来源交叉验证表》。
任何情报,无论大小,必须有至少三个不同来源的佐证,并填写一张包含十七个栏目的复杂表格,详细评估每个来源的可信度、获取时间、以及情报员的个人背景。
第二条,《行动前风险评估及预案备案》。
任何抓捕行动前,必须提交一份不少于三千字的报告,从法理、情理、时机等八个方面,论述其合法性与必要性,并设想三种以上可能出现的失败预案,以及对应的补救措施。
第三条,《三级会签制度》。
所有案卷,无论繁简,必须经过经办人、部门长官,最后到徐恪本人三级签字画押,形成完整的责任链条,才能递交到崔御史的案头,进行最终的、神圣的审核。
“下官以为,唯有如此繁琐细致,方能配得上您老人家那一丝不苟的严谨。这份章程,就是为了让整肃司的每一个环节,都能在您这位‘规矩’的监督下进行,确保万无一失,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
徐恪的语气诚恳到了极点,仿佛是在向自己的偶像,献上最崇高的敬意。
崔翰林捧着那份章程,手都微微有些发抖。
他一生追求的,便是这种程序井然、法度森严的完美境界。
徐恪的这套东西,简直是为他的政治洁癖量身定做!
他那张刻板的老脸上,第一次,对徐恪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知己”般的赞许。
然而,这场完美的“理论研讨会”,很快便被肮脏的现实,撞得粉碎。
燕王的“惊蛰”计划,正式发动了。
一夜之间,雪片般的举报信,从各个渠道涌入了整肃司。
匿名信、实名信、甚至还有孩童用血写的涂鸦,将衙门大堂堆得如同纸山。
“报!城东米商王大福,私藏军械,疑为燕王奸细!”
“报!城西新科举人李慕白,曾多次发表同情北疆之言论,形迹可疑!”
“报!有百姓举报,都察院的张御史,与北疆来的皮货商人过从甚密!”
真假难辨的情报洪流,瞬间让整肃司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侯爷!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甄别查办!”赵恪拿着几封看似十万火急的举报信,心急如焚。
可所有的案卷,到了崔御史那里,全都被打了回来。
“荒唐!”崔翰林的公房内,传出老人家中气十足的咆哮,“这份王大福的案卷,《情报来源交叉验证表》只填了两个来源!第三个来源呢?退回重查!”
“还有这份!《行动前风险评估报告》写得狗屁不通!失败预案只写了两种!万一出现第三种情况怎么办?拿回去,重写!”
老先生如同打了鸡血,恪尽职守,对着那份徐恪为他打造的“完美章程”,一个字一个字地抠,一把戒尺拍得桌案“啪啪”作响。
整肃司的效率,瞬间降为了零。
所有案件都堆积如山,缇骑们无所事事,赵恪等人急得上蹿下跳,却又拿这位“活祖宗”毫无办法。
深夜,徐恪的书房。
“侯爷!那老东西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再这么下去,咱们整肃司就要被这堆废纸给活活淹死了!”赵恪一脚踹开房门,气急败坏地抱怨道。
徐恪的书房内,同样堆满了被退回的案卷,几乎无处下脚。
而他本人,却只是平静地站在窗边,看着远处崔御史那间依旧灯火通明的公房,脸上非但没有半分焦急,反而露出了一个计划通的、冰冷的微笑。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让这位固执地活在理论世界里的老大人,亲身体验到,用他信奉的“完美程序”,来应对这“海量肮脏的现实”,是一种怎样绝望的折磨。
请君入瓮。
瓮,已经备好。
现在,只等瓮中的那位客人,自己把水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