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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无声之狱与甜蜜之枷

    徐恪刚刚走出皇宫,还未踏上返回整肃司的马车,那股萦绕在心头的彻骨寒意便被一道尖细的声音精准地截断了。

    “陛下有旨,请徐指挥使留步,偏殿议事。”

    一名面容白净的小太监,如同从地面的影子里钻出来一般,无声无息地躬身立于他面前。

    来了。

    徐恪心中一片冰冷。

    他知道,驯服“枷锁”的胜利,必然会引来主人更高级的警惕与试探。

    偏殿之内,暖香袅袅。

    女帝李青鸾一反常态,并未高坐于主位,而是亲手摆弄着一盆姿态清奇的罗汉松,姿态亲和得如同一个寻常人家的贵妇。

    “徐恪,西山之功,你当居首位。”她头也未抬,语气温和得能滴出水来,“朕心甚慰。”

    她将一根歪斜的枝丫轻轻扶正,随即话锋一转,那份温和之中,却悄然渗出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寒意。

    “朕听闻,西山一役,活捉了燕王麾下的一名死士头目?”

    “回陛下,确有此事。”

    “很好。”女帝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转过身来,那双凤眸之中竟带着一丝“体恤”的笑意,“这些人是燕王亲卫,死不足惜。但朕想知道,燕王究竟在京城布了多大一张网,他到底想做什么。”

    她缓缓走下台阶,亲自为徐恪斟了一杯茶,动作亲昵,言辞却如同一道道甜蜜的枷锁,精准地套在了徐恪的脖颈之上。

    “朕将此人,全权‘恩赐’于你处置。只是,朕有三个小小的条件。”

    “其一,朕想知道燕王完整的阴谋,故需活口。”

    “其二,朝中言官盯着,朕不想再落个酷吏之名,故审讯全程,不得用刑,不得见血。”

    “其三,此事关乎京城安危,朕寝食难安。故天亮之前,朕必须看到结果。”

    徐恪端着那杯尚在冒着热气的茶,只觉得掌心冰凉。

    这不是恩赐,这是一道来自皇权的、无法拒绝的、用蜜糖包裹着剧毒的考题。

    女帝在用最温和的语气,下达最严苛的命令,逼迫他展示处理“硬骨头”的真正底牌。

    她想看的不是结果,而是他那不为人知的“过程”。

    徐恪叩首及地,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臣,领旨谢恩。”

    整肃司最深处,一间新辟的秘密囚室前,赵恪等人早已摩拳擦掌,兴奋得双目放光。

    “侯爷,那孙子嘴硬得很,一路上一个字都不说!您下令吧,是上‘水刑’还是‘火烙’?保证让他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然而,徐恪只是平静地推开了那扇厚重的铁门,对赵恪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命令。

    “把他带进去。然后,你们所有人,都退到百步之外,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靠近。”

    赵恪等人顺着门缝向里望去,瞬间愣住了。

    这哪里是囚室?

    这分明是一间……空无一物的白色地狱。

    四壁、天花板、地面,皆被涂成了毫无瑕疵的纯白。

    数十盏宫灯被巧妙地置于磨砂琉璃之后,形成一片均匀、无影、永不熄灭的惨白光亮。

    室内无任何陈设,绝对的安静,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被俘的死士头目被带入了这间“白屋”。

    他被剥去衣物,换上简单的白色囚服,独自被关押其中。

    没有审问,没有拷打,甚至没有人跟他说一句话。

    只有永恒的白光和死寂。

    起初,他嘴角挂着冷笑,认为这是妇人之仁的把戏。

    他盘膝而坐,闭目养神,将一个死士的坚韧发挥到了极致。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在这没有日夜更替的纯白空间里,时间的概念开始变得模糊。

    绝对的安静和单调的视觉刺激,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钢针,开始疯狂地刺探他紧绷的神经。

    他开始焦躁不安,忍不住睁开眼,却只能看到一片令人发疯的白。

    他开始自言自语,从低声咒骂,到放声咆哮,但那声音仿佛被这纯白的空间吞噬,得不到任何一丝一毫的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剥夺的酷刑,终于开始生效。

    他的大脑因缺乏足够的外部刺激而陷入混乱,黑暗中开始出现扭曲的光斑,死寂里仿佛能听到虚无的耳语。

    他对时间的感知彻底崩溃,精神防线濒临瓦解。

    就在他蜷缩在墙角,精神最脆弱、最渴求一丝外界刺激的时刻——

    “吱呀――”

    门,开了。

    一袭黑衣的徐恪,缓步而入。

    在这纯白的世界里,他的黑色、他手中那杯热茶氤氲的香气、托盘上那几块精致点心的甜味,是唯一的、也是最强烈的感官刺激,如同上帝的恩赐,瞬间攫住了那死士所有的心神。

    徐恪没有审问,只是将茶点轻轻放在地上,平静地看着那个眼神已经开始涣散的身影,问出了第一句话。

    “你想离开这里吗?”

    死士头目彻底崩溃了。

    他像一个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疯狂地点着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似人声的嘶鸣。

    徐恪利用对方精神崩溃后对外界刺激的极度渴求,将自己塑造成了唯一的“拯救者”。

    他没有逼问,只是用一种平缓的、如同催眠般的语调,引导着对方的回忆。

    “燕王……是如何与你们联络的?告诉我,我就带你出去,去一个有声音、有颜色的地方。”

    “是……是‘货殖榜’……”死士头目涕泪横流,彻底放弃了抵抗,将那惊天的机密和盘托出。

    “惊蛰”计划的核心,其联络方式并非密信,而是通过京城最大的商号“四海通”每日公布的“货殖榜”——一种原始的股价与货价公告牌。

    他们将密语编码,融入不同货物的价格涨跌数字之中,在光天化日之下,实现了神不知鬼不觉的秘密通讯!

    徐恪的瞳孔,在这一瞬间,骤然收缩!

    他立刻联想到了崔翰林从无数“蓝色文书”中,筛选出的那条看似不起眼的线索——“某布行近期大量采购禁用的军用染料”。

    他瞬间明白了!

    那次采购本身根本不是目的!

    其在“货殖榜”上引发的、那种特殊染料的价格异常波动,才是燕王传递给京城所有潜伏力量的一条“指令”!

    两条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线索,在这一刻,于这间纯白的囚室之内,完美闭环!

    整肃司这部恐怖的机器,成功地将垃圾信息变成了精准的战略情报!

    京城,四海通总号。

    一名身着锦袍、气质儒雅的青年,正自信地看着墙上刚刚更新的货殖榜,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他身旁的哑仆为他斟满茶,一切尽在掌握。

    他坚信,被俘的死士能扛过任何酷刑。

    他所设计的这套通讯系统,融合了算学与商道,乃当世独一无二的屠龙之术,万无一失。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信息生命线,即将被那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少年侯爵彻底掌控。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徐恪手捧一份不见半点血迹、却详尽到令人发指的口供,再次步入了皇宫。

    他脑中盘旋着两个问题。

    掌握了敌人的通讯密码,是该选择仅仅监听,还是……大胆地发布一条“假指令”,引蛇出洞?

    而当陛下看到这份完美的口供,得知这兵不血刃的审讯之法后,是会感到满意,还是会对他这种操控人心的能力,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