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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夜途漫谈】

    通往厄德里克帝国的蜿蜒荒道如同巨大的蟒蛇,沿着地势在大地上爬行。随着道路的延伸,路边的腐尘与乾燥的浮土越来越少,渐渐变成肥沃的黑壤与青翠的普通灌木。

    树木丶花朵与普通动物越来越多,雏菊开遍了道路,几只兔子在雏菊之间探头。

    周边地区的魔质越来越稀薄了,这是靠近宜居带的特徵。

    落棘城的轮廓已经被远远抛在后面,消失在模糊的地平线上。数十辆马车随着荒道前进着,将近三百人的队伍,一路上有说有笑,互相吹牛聊天,不像是押运珍贵货物,倒像是集体出游。

    「不怕人生不称意呀,条条大路通厄洛斯……」队伍中有一位刺客还兼职着吟游诗人,他抱着破旧的鲁特琴,坐在自己队伍的马车顶,一边随着队伍前进一边高唱着欢快的曲调,「人人都是冒险者呀,生活就是黄金乡……」

    「人人都是冒险者呀,生活就是黄金乡!」车队中的大家跟着齐声高唱,哈哈哄笑着,嘹亮的歌声在荒道上回荡,震得路边林荫中飞鸟振翅高飞,又落回树枝上,跟着歌声鸣叫。

    两支运送高级魔化素材的大规模行商车队,及其雇佣的十一支中级冒险者队伍,加起来将近三百人的两路人,二者恰巧同路。

    在这种情况下,合作同行显然是相当明智而愉快的选择,大家都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边境线虽说土匪猖獗,但是土匪只是凶暴的亡命徒,并不是真的想要自杀。

    行商们并不傻。他们雇佣的冒险者队伍普遍在三级到六级之间,并且都仔细查看过联盟任务记录,精挑细选风评良好的,以及队伍时间超过一年的。他们不像七八级冒险者那麽昂贵,但也不至于像一两级冒险者那麽粗野无礼和不靠谱。

    中级冒险者以良好可靠的单体战斗力丶敏锐的观察力丶丰富的陌生环境侦查经验丶以及相对稳定的战术头脑而着称。这种规模的中级冒险者集群,同时护卫着两支配备了车顶弩和硬铁皮车甲的大规模长途货运车队,加起来足有几十辆马车和将近三百人的队伍,几乎不可能有土匪敢于以身犯险。

    甚至于,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沿途连魔兽和死灵战士没有碰到多少。只是偶尔有一两只小型魔兽,像是迫不得已被赶出房间在亲戚面前露脸的内向小孩似的,装模作样地绕两圈露个脸,意思意思就扭头逃跑了。

    随着距离宜居带越来越近,在魔质愈发稀薄的区域,魔兽与死灵的踪影也已经消失殆尽。

    总之,一路上所有人都相当愉快,几乎是郊游般的感觉。在长期紧张而焦虑的冒险者生活中,终于能够暂时远离残忍凶暴的荒芜之地,暂时回到生存强度更低的宜居带。这次任务几乎是难得的放松机会。

    远离蛮荒的魔域生态食物链,似乎把野兽又变回了人——生机勃勃的丶充满激情的丶文明而温热的人。

    随着夜幕降临,众人纷纷下车舒展身躯,取出营帐在路畔的草地上就地扎营,安排着轮班守夜,点燃篝火,去附近寻找河流或其他水源,炙烤食物。

    趁着其他成员围绕着运货车队扎营的工夫,队伍中的二十多位猎兵自发组织到一起,张弓搭箭,从周边林地中狩猎了十几只兔子丶三只野猪和两头鹿,熟练地拆骨剔肉,慷慨地与大家分享难得的正常肉食——裂爪鸟再怎麽魔质含量低,终究也是魔兽。普通人咀嚼含有魔质的肉,难免会有口腔与食道刺痛的不适感觉。

    两队行商的车长也被这样的氛围感染,对视一眼后哈哈大笑,放下了锱铢必较的生意头脑,打开了货车中的存储库,取出硬面包和烘饼,无偿分享给大家,让气氛更像是野营般欢快。

    自发的集体狩猎行动结束了,二十多位猎兵互相开着玩笑,比赛着谁的猎获最多,将猎物剥皮后连骨拆肉,扔进篝火上的大铁锅。铁锅中咕嘟嘟冒着泡,炖着肉汤,而猎兵们各自快步跑回自己的队伍。

    「帕瑞雅-卡拉卡瓦(心脏的温热火焰)……这是我们喜欢与人类相处的原因之一。」一位尖耳朵的精灵猎兵提着古木蛛丝弓,轻快地从十几辆马车的车顶掠过,带着笑容回到自己的队伍中,对自己的队友说。他的软底靴踩到车顶时,发出落叶般柔和轻响。

    「回来了。」朗达尔背着猎弓,快步跑回自己的营地,伸了个懒腰。他打到一只兔子和一头野猪,在所有猎兵的猎获中算是排名前十的。

    「喔,人呢?」他东张西望着,自己队伍的营地里只剩下萨摩修士一个人坐在营帐边。

    「埃利奥特拿着碗去锅边排队打肉汤了……虽说看起来还要半小时才能好。」萨麦尔耸肩,「但是香味好像飘过来了,他闻到味儿就坐不住了。」

    「瑟莉娜和露比在帐篷里,露比距离考试很近了,还在复习魔药学教材。」

    「塔兰在……」他迟疑了一瞬间,「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祷告。你知道的,就是……我们的宗教习俗,祷告需要在僻静之处——」

    「不不,萨摩修士,不用跟我解释这个。」朗达尔摆了摆手,一屁股坐在萨麦尔旁边,放下手边的猎弓。

    「难得有个休息的机会,紧绷了很久了。」他看着远方地平线上的温暖落日,还有近三百人的大营地里吵闹又热烈的景象。

    「另外,格拉德把帐篷搭好之后,又独自回车上了。」萨麦尔顿了顿,「也许……你应该多关注一下格拉德?」

    「嗯?」朗达尔抬起头。

    「我是说,他似乎总是比较孤僻。」萨麦尔解释,「他在你们队伍里,好像也没有受到过多少关注,所以他看起来有点……」

    萨麦尔迟疑着。

    「格拉德不识字。」朗达尔望着远方的太阳,「可能这让他有点自卑。他算不上聪明,也算不上有天赋,除了以蛮力挥剑之外几乎什麽都不会——他最近在试图自己学习认字。」

    「其实埃利奥特也认不得几个字,只不过埃利奥特很乐观。他觉得不认识字也无所谓,当个大老粗挺好的,反正割喉咙和捅刀子又不需要认识字。」

    「哦。」萨麦尔点了点头,「知道你有在关注他就好了——毕竟作为领袖,或者说,负责人,在每个场合都要尽量体贴照顾到每个人……」

    他顿了顿,没有多说。

    「你总是令人惊讶,萨摩修士。」朗达尔扭头看了一眼萨麦尔的头盔,「你曾经也是某种领袖吗?」

    萨麦尔沉默了片刻。

    「曾经是吧。」他回忆着,「现在回忆起来,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的我在故乡的一所高等学院中读书,学院允许学生们自发成立结社,我曾经是一个结社的负责人——负责组织聚会活动的。」

    他轻轻笑了笑。

    「我故乡学院的学生大多都来自经年累月的孤独苦读,因此往往都沉默寡言,彼此疏离而压抑。在聚会活动时,总是所有人都沉默不语。那个时候的我为了活跃气氛,总是会去故意胡说八道,说笑话,去照看人群中谁没有被关注到——去平等地关照每个人。」

    「习惯了。」他望着马车的方向。

    马车里坐着格拉德,拿着一本小笔记本,握着炭笔,紧皱眉头,一笔一划艰难地临摹着文字。

    笔记本和炭笔与朗达尔平时使用的一模一样,显然是朗达尔赠送的。

    「这些话,别告诉塔兰。」萨麦尔说。

    「为什麽?」朗达尔微微一愣,「塔兰修士难道不知道你以前的事情吗?」

    「她不需要知道。」萨麦尔摇了摇头,「她有很多艰难的事情压在心底,这让她很压抑,很疲惫,总是焦虑而紧张不安。虽然我也有,但我绝不能表露出来。在她面前,我必须时刻维持轻松愉快的状态,就好像——就好像承担责任的人,遇到事情绝不能露怯,也不能紧张,要保持胸有成竹的轻快姿态,否则其他人看到你绷着脸,他们也会随之心慌。」

    「我的天哪,你不肯跟塔兰修士说这一切,却肯跟我聊这些事情?」朗达尔一边摸出笔记本把这些经验记下来,一边笑,「感谢经验,萨摩修士。我听卡莱尔大叔聊起过,他们在帝国军中的一位老军官总是在形势很严峻的时候说下流笑话——也许是一样的。你曾经肯定也是一位优秀的领袖。」

    「这并不是什麽大事。我也知道你嘴很严实,朗达尔兄弟。」萨麦尔摊手,「这是男人之间的对话,你也是担任小队领袖的负责者,我们都能理解这样的情况,跟你聊聊也没什麽丢脸的。」

    「其实我以前也在厄德里克帝国的克罗法师学院里读书,也担任过学院中一个结社的社团负责人。」朗达尔收起笔记本,「从这个角度来看,你我也有一些共同点。」

    他眺望着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的夕阳。

    「我父亲是个很顽固的人,但他的眼神不太好,错过了每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朗达尔说,「我的祖父是农民,给他留下了一块农田地产,于是他靠着农田到处折腾,折腾了半辈子,成了一个有更多农田的农民。」

    「然而,他年轻时,厄德里克和苏帕尔帝国发动了战争。他守着农田没有参军,错过了成为军爵的机会。」

    「后来,法师和魔药师兴起,人少又格外珍贵,他也没有花掉积蓄去求学,而是把积蓄都拿去购买了更多农田。」

    「有胆识的同乡们都出去闯荡,靠着积蓄,哪怕一边打工一边求学,有的参军成为了军爵,有的求学成功,成为了老资格的法师和魔药师。」

    「只有我父亲,守着他的农场,一辈子没有出过小镇,在小镇里嫉妒地看着其他同辈带着财富与荣耀回到家乡,他却只能坐在田边发呆。」

    「因此,在我和我的弟弟出生后,我父亲就立刻把我们送去了克罗法师学院——算不上很好,但也勉强能接受一些法术教育。」朗达尔靠着背后的帐篷,望着落日的馀晖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

    「但我……我根本不是那块料。」他扭头笑了笑,坦然地说,「我不喜欢法术,也学不明白法阵的作用原理。它们太过复杂,太过枯燥。」

    「学院的导师也不会让你动手操作,因为法术触媒都是魔化素材,很昂贵。只有极少数财大气粗的法师学院,才有能力给学生提供大量符文石和法术触媒随意练习。」

    「克罗法师学院是帝国落后行省的小学院,根本没有那个财力。他们只会让你在枯燥的白纸上绘制图形,计算周期和重复着一次又一次不知道意义的事物,反覆背诵着魔化动植物的素材和作用原理。」

    「我不是个……能在桌前久坐的人。」朗达尔苦笑着,阳光已经彻底消失,群星在头顶闪烁,「再继续上学院也没有什麽意义——因为我的成绩很烂,已经无法支持我正常毕业了。」

    「我锺爱现实的事物,而不是抽象的理论。我希望能从经历中学习,而不是从白纸上。」

    「我希望能亲手触摸魔化的花草,而不是看着二手图鉴上的掉色图画,一边幻想一边发呆。」

    「我希望能以脚步丈量大地,而不是背诵不同地区的行省名称与魔域气候特点。」

    「在那个时候,有一位高级冒险者法师,来我们学院中做讲座。他讲述着他亲眼所见的世界各地奇异事物,北方大雪覆盖的连绵群山守望着骑士家族,东部的沙漠与绿洲中的旅人骑着骆驼,南方的圣光教国虔诚信徒们一步一跪拜前往圣地朝圣,西部弗洛伦王国的年轻女孩穿着开放而自由的短裙。」

    朗达尔笑了笑。

    「我这才惊觉,原来世界这麽大,我却一生都像我父亲一样,守在自己的田地里,对着土地发愣。」

    「我的父亲很顽固,当我向他提出我要退学去当冒险者,要去看世界的时候,他用鞭子狠狠打了我一顿,抽得我满背都是疤痕。」

    「在一次大吵之后,我离家出走了。」他深吸一口气,「我偷偷爬上了去荒芜之地的一支行商车队,虽然半途因为肚子饿得咕咕响而被老车长发现,但是他没有赶走我,只是问清楚情况后,给了我食物和车上的位置,带我到了落棘城。」

    「我第一次到落棘城的时候,其实和你们两位差不多。是诺曼前辈带我办的冒险者登记手续,也是诺曼前辈接下了新人实习任务,而且任由我跟队待了一年多。」朗达尔笑了笑。

    「所以我看到你们二位的样子,才会这麽热心去帮助——包括魔药,魔药非常重要。我第一次实习任务中没有魔药,险些死掉。」

    「所以我看到你们身上没有魔药包,就把我的塞给你们了——虽然两位的情况大概不是很需要魔药包。」

    「不不,你的魔药包救了卢克温·罗斯特的命。」萨麦尔回忆着,「这很重要。」

    「谁来着?」朗达尔愣了一瞬间。

    「裂爪鸟杀手。」萨麦尔回答。

    两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总之,我成为了冒险者。」朗达尔说。

    「我亲手触摸到了课本上的白壳花,它有薄荷与蛋清的气味,花瓣坚硬,像是钢铁。」

    「我亲身经历了腐尘暴,那天我们队伍的人和其他新人一起挤在兵舍大堂里瑟瑟发抖,窗外褐色的腐土疯狂拍打着玻璃,老板娘看着我们几个大惊小怪的新人,端过来热茶让我们压压惊。」

    「世界曾经很小,只有父亲的农场。后来我去了克罗学院上学,克罗学院又成为了新的狭隘之地。」

    「直到我终于无拘无束,站在天空下,看着喀纳平原与落棘城,我才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世界。不是图鉴上的掉色图画,也不是课本上的两行字,而是林荫地的白壳花,咆哮的腐尘暴,啼鸣的喙犬与摇摇晃晃的腐根球。」

    「世界是……我所行之地。」朗达尔抬头望着天空。

    「有幸能漫步于更广阔的世界,真是幸运啊。」萨麦尔望着头顶的广袤群星赞叹,「你我都是如此。」

    两人哈哈大笑,看着不远处的埃利奥特端着七碗热气腾腾的肉汤,摇摇晃晃地往这边跑。

    「瞎吗,瑞斯卡?快他妈的过来接一下!」埃利奥特嗷嗷叫唤着,「他娘的烫死老子了!」

    「来了来了!」萨麦尔和朗达尔两人起身,快步去接过滚烫的肉汤。

    「吃饭了!」埃利奥特扯着嗓子,对着帐篷和马车嚎着,「吃饭是头等大事,知道不?烂命一条硬邦邦,全靠饭撑着!」

    ……

    「正如我刚才所说,罗诺威家的丫头。」

    在远离营地的无人黑暗中,一只魔鸦低笑着。

    「西提卡的猎杀者们已经来了,一位高等魔族指挥官,带领着十二位魔化者,正在快速穿过喀纳平原。」

    「而帝国边境线已经常驻着一批正在训练中的鲜血剑卫预备役,配备着强力血钢武器。」

    「知道了。」塔莉亚蹲伏在魔鸦面前,用披风遮挡住魔鸦,点了点头。

    「你看起来有恃无恐。」魔鸦眯起眼睛。

    「因为他和我同行。」塔莉亚回答。

    「那个冥铜骑士,到底是什麽东西?」魔鸦微微歪头,「他是活人吗?难道是来自诸神时代的死灵?」

    「我得走了,你赶紧把魔鸦哨探撤走,别影响我们隐瞒身份。」塔莉亚隐约听到营地方向的招呼声。

    「真是没礼貌。」魔鸦嘎嘎低笑。

    「你的羽冠魔鸦宠物呢?为什麽派一只普通魔鸦来送信?」塔莉亚问。

    「你既然知道我不会回答,那乾脆就不要问。」魔鸦哼了一声。

    「你也一样。」塔莉亚说。

    「没礼貌的丫头。」魔鸦扑棱着翅膀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