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嘈杂乱的众多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苏赋一睁眼,便见冶炼铺门口鱼贯走出一双双穿着皮革短靴和革条战裙丶尾巴捆一截金瓜锤的粗壮蜥蜴腿,队列在店铺面前。桌椅挡住半边视野,他只能关注到腿。
“砰丶砰丶砰丶砰”......多人齐齐重踏而震摄人心的脚步声,从苏赋左方传来。他往煮面台旁边的狭口看出去,二十几尊青铜雕像的持剑队伍,冷峻肃立在杜园前边空地上。
每一尊青铜猿猴与店小二的模版脸,在己方眼中是和蔼可亲又十分可靠,尽管它们当中有人遭到顽童蜡笔涂鸦或者刻写「叉叉叉是白痴」丶「叉叉叉爱谁」丶「老师抽屉里的蟑螂袋子,是我放的。嘻嘻嘻......」等恶作剧。仍无损它们漠视一切道德伦理丶漠视一切人性情感温度丶贯彻指令到底的非人气质。
苏赋见到与他同一边的商家店铺和民宅寓所,纷纷跑出大批人马,站在屋子前面。每位青少儿郎及中年壮汉都是一身棕漆钢片背心与铆钉护臂丶束腰绑腿灰长裤丶锦黄额带绣上黑色「杜」字,手里横刀笔直又锋利。
身着轻便武装的他们表情凝重戒慎,有的人松了松握柄手指丶旋又握紧,汗腺发达的人频频擦汗。有的人一手按着腰间垂吊的粗麻布囊,里头可能是创伤药丶亢奋剂等药物。也有战历丰富的老手,用胡扯谈笑方式纾缓紧绷压力。
「注意墙壁和天花板,别被它们钻了空档!」走到煮面台外侧的双刀肥硕大叔,看不出是个身负二流内功的武林好手。
他中气十足的声音,霎时传遍长阪街一二三段,直至四段以後才减弱。但那已不在他管辖内,而是由其他街长负责。
众人应诺不久,杜家穿云箭炸响前三秒,悠扬嘹亮的草笛音抢先响起。
蜥蜴人听闻笛声,立马一窝蜂抢攻过来──
有一队三流内功的刀盾蜥蜴,针对法术群像,直闯阵列。数名蜥蜴人拦腰飞扑丶盾压倒地青铜猿猴的胸口,骑在上面举刀猛砍它们脸容,劈得当当价响,破开好几道口子。没有痛楚的它们即刻反击,长剑狂戳对方硬鳞侧腹,戳出一片叮叮叮叮清脆音,几处鳞片不堪连戳,於喷屑中慢慢松脱削薄并开始渗出翠绿蜥血。
另有几名蜥蜴战士选择跃空重斩,一刀斩中青铜店小二的颜面,将其剖成两半丶直至锁骨才卡住。毫无感觉的裂面店小二,只手握牢对方刀腕丶一剑倏然猛切对方咽喉,切得那蜥蜴人瞠目吐长舌。幸亏鳞片够硬,否则它肯定断头。
青铜店小二一剑未果,收回欲刺之时,脑袋忽遭对方尾巴上的金瓜短锤从旁重击,「砰」一声店小二歪躺在地。当蜥蜴战士举刀准备全力肢解它,隔壁青铜猿猴突来一记冲撞救援,把它撞得气息紊乱左臂生疼丶浮空横飞,掉下时砸毁杜园廊前一道彩条栅栏。
转眼间,一排杜家长堤和一波翠甸绿浪相互硬碰丶挥汗缠斗丶厮杀呐喊,两帮人马激烈驳拼在一块,全街满是人类与蜥蜴人对砍搏斗的盛大场面。群刀舞动映寒芒,带起声声铿锵金鸣与血滴红雾。众剑摇旌闪银光,削翻片片鳞甲和鲜翠绿血。
杜园地带,场面混乱至极──无头雕像一把抱住对手,撞入「嘶嘶嘶」冶炼铺的岩砖墙壁,滚到里头胜负未卜,留下一个崩落碎砾的墙壁大洞和断窗;几名杜家汉子拼杀中挨了致命刀伤,神情黯淡目光失焦丶颓然倒下,躺在街道中央再也起不来。
炸鸡摊油锅大肆泼洒,淋到三个蜥蜴人,烫得它们在地上打滚,随即让人乱刀砍死,徐徐晕开绿色血泊;烧红铁板贴上一位杜家青年衣甲损坏脱落的背後,他灼痛到挺腰摸背丶张口惨叫之际,遭人正面一刀斜砍胸腹而过......
流动服饰铺的插针线轴,拿在杜家一位内功臻至二流极阶的蓝衫大叔手里,变成一件强劲武器。逾二百根五颜六色的寒芒针线,恍若两束渔网甩放出去,密密麻麻刺穿四个三流蜥蜴人的硬鳞躯体,将它们钉在杜园左邻「盛昌糕饼店」的红砖壁上。附近的杜家帮众,见状一涌而上。
肥硕老板面临两位三流蜥蜴人的交错夹攻,丝毫不落下风且仍有馀力。
他两手菜刀快速横剐旁切丶正剁反撩丶拨挡二敌接力式的轮番攻击。身形时左时右丶弯腰钻隙,规避对方层出不穷的挥盾重击丶斜砍竖斩。他能解决这两个存心纠缠的蜥蜴人,但为了不殃及摊内无辜,因此决定引开再打。
他低喝一声劈出凌厉刀气丶砍在两块及时格挡的圆型铁盾上,迫得它们连退三丶四步。他单手抬起沉重钢硬的煮面台,朝两个蜥蜴战士大力扫去。「磅!」一记骇人巨响之後,那两个蜥蜴人盖着扭曲变形的煮面台,往一段方向猛然斜喷射出,菜刀大叔立刻衔尾追上。
苏赋看着外头乱糟糟的人腿丶蜥蜴腿丶溅在石板道路上一滩滩红绿血渍。听着大吼大叫的咆哮声丶人们伤痛的低吟声丶试图令同伴保持清醒不致永久长眠的呼唤声......令他恐慌得抱头屈膝丶蜷缩成一团,心脏怦怦怦狂跳不已,四肢开始发软,手掌开始颤抖。脑海净演「卷入纷争」丶「遭到误伤」丶「命丧街头」等负面下场,丧失活动能力,简单的爬离逃生都办不到。
外围桌椅忽然「霹啪!」乍响,被一个重重摔落的杜家人给彻底压垮。
苏赋心慌一瞅,只见那位短甲劲装的束发汉子,痛呼挣扎一会才起身,并抓起一张竹桌狠狠投掷出去,随後蹬腿暴冲丶长刀直刺,窜出面摊。立时传来「嘎丶吱」两下竹裂音,汉子又猛然倒跌而回,躺在苏赋面前,胸膛染红一大片还插了把亮晃晃的摇柄大刀,死不瞑目看着苏赋。
「这位烈士请您好生安息。冤有头,债有主,晚上还请您别找错人了,拜托拜托。」他紧抱筝匣,揣着敬畏亡魂的心意,虔诚说道。
此时一个持盾蜥蜴人进棚走来,足踩汉子胸口丶拔起大刀。接着它低伏头颅,探探桌下有什麽东西──然後苏赋看见一颗覆满翠绿鳞片的三角型头颅,嘶嘶嘶吐着岔端长舌,用蓝眸绿瞳的怪异双目,盯着全身僵硬的他。
就这样蜥目瞪人目,相望好几秒,它才离去。临走前,它还摸了摸苏赋手脚,像是辨认性质的又捏又掐。
苏赋松下一口惊惧气息,後怕的发软感大量涌来。他不只疲倦瘫软也觉得很无力,感叹自己最基本的自保能力都没有。既然如此,反正琴艺已是重度瓶颈,乾脆把「练武强身」列为现阶段的奋斗目标。毕竟人有落单的时候,治安再怎麽完善,没人保证不会碰上暴力事件,届时仍得靠自己脱困,谁都帮不了。纵然有人愿意相助,那也不一定能及时。
一道低沉悦耳的女子嗓音,突然出现在兵戈铮鸣丶腥味弥漫的街头战场上。显得格外抢耳。
苏赋中断思绪,循声往斜对面望去,在冶炼铺旁一条狭窄荫暗「荣景巷」的巷口处,有一名高雅袖服缀饰精美『夜幕红菊图』丶乌黑秀发束成高马尾丶鹅蛋脸容上有一双明媚丹凤眼的英武女子,双持一长一短造型优美的武士刀,率领部下冲出巷口,闯进纷乱混斗的街道上。
她周遭一组组砍得火热巴拉的杜家剑客与翠甸战士,见到突然多了一群服装迥异的外国武士,以为这是一股打算坐收渔翁之利的新兴帮派,全都恼愤上头而改向围攻他们。
那群外国武士反击围殴的短暂时光,是一幅烙印在他心间里忘不了的动态名画:
『晕蒙夕阳斜照之下,她宛如一尊披上澄晖光纱的俐落女杀神,箭步轻盈的玉足白履,如曲折溪水般一路流畅穿过成群结队的杜家打手和绿鳞战士。她手中两弧银刃,仿若一轮轮交替升落的夺命弦月丶挡开纷至沓来的锋利兵器,划过他们与它们的咽喉丶腹部丶臂腕──
赤雾绿血一阵一阵泼上她俊俏容貌,她刚烈坚忍的奕奕眸子未曾眨过刹那。她像是一道死亡冥风,疾速穿梭围攻她的武装帮众,挑翻许多敌人。
当她垂下双刃丶尘埃落定时,四遭已倒下一大片衣甲破烂的死伤人士丶盾裂刀断的凉凉尸首。体现她丰满曲线的丽致衣裳,虽沾染斑驳血污绿痕,却反添一层胧胧猩红的魔魅气息。』
苏赋不否认马尾女将的活跃部下,早被他过滤得一乾二净,他眼底只有──她。
可惜没多久,她便退走了。因为接下来一批批让人产生「无穷尽」感觉的持续性增援,彷佛捅爆一颗巨大马蜂窝似的,从杜园附近楼层公寓纷纷跳下来丶从一条条偏巷小路里鱼贯跑出来丶从商家行号的屋子内,打开大门,全副武装鱼贯走出来。他们不仅彼此甫照面就互砍互劈,还各自分出一票人手去对付突兀乱入的第三势力。
马尾女将快速审视街上状况,看见四面八方涌现一片黑压压混杂绿油油的渐厚人群,边打边靠拢过来,大有把她们一行人吞没进去「顺道解决」的辗毙势头。
那情境就像是两群莽象互相较量,较量过程中难免会移动,移动中难免会辗毙一小撮鬣狗──她们就是那一小撮鬣狗。
当她打量街况丶炯炯有神的明媚眸子扫视过来时。苏赋心头即刻霍霍悸动,筝匣抱得更紧。然後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不知该如何自处地别过了头,胸内跳动声更快更急了些──短短数秒钟过去,忽闻一句喝令语气的外国语言,随之响起一串沙沙脚步声,迅速没入「荣景巷」中。
她一走,苏赋倍感失落,不知未来有没有机会遇到她。希望能在和平场合里遇到,他一定要打个招呼并说上几句话!
「兄弟,你这地方挺清幽的,腾些空间让我歇息会可以吧?」
突如其来的说话声,让苏赋吓一跳。他拉回关注荣景巷的目光,赫然发现面前的死尸不见了,换成一位棕甲灰裤破破烂烂丶满脸血污丶披头散发的匍匐男子,指着苏赋一旁空间,开口探问。
「可以,当然可以。」苏赋愣愣地连连点头。屁股往侧边挪移,尽量在狭窄的桌底下挤出一些空位。
「谢啦。」匍匐男子抱拳致礼,朝参号桌徐徐爬去,说:「我还是多拿一张凑凑比较稳。」
匍匐男子把参号桌拉过来并拢,靠墙坐下,长吁一口气说道:「今天天气真热啊。」
「嗯,确实很热......」苏赋唯唯诺诺应和着,此刻他除了紧抱筝匣以外,就只剩下点头附和的功能。
「小兄弟,瞧你一身高品味装扮丶气质风雅文弱,应是杜园赶不及离开的倒楣顾客对吧。你放心,这场谈判很快就会结束。」
「希望如此,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嘘──我不想被人认出来。你叫我黑面吧。」
苏赋正要说话,瞥见一个穿着与「黑面男」相同装束丶相同脏兮兮的狼狈汉子。从外头以躺平姿势,像杆面棍那样卷进帆布竹棚的阴影范围内,直至苏赋面前,然後开口说话:「朋友,你这儿环境舒适宜人,介不介意让我歇歇。」
杆面棍汉子接着说:「你看我脸上又是流血又是灰尘的,叫我黑面就行了。」
「喂!新来的,『黑面』已经被我用了,你换换。」黑面男双目瞪得老大,语带威吓说道。
「哦,那我改黑二。」杆面棍汉子蹲着走去拽拉肆号桌,并在黑面旁边,然後盘坐解囊丶拿出铜创药涂抹身上伤口。
苏赋怔怔看着黑面男掏出水袋喝水,而另一位仁兄也在忙碌擦药。心想,现在是什麽状况?便宜面摊变成场外休息室?......他诧异中忽尔听到背後传来一道嘶嘶嘶怪音。
他转身一看,
「你好,请容我打扰片刻。待我恢复力气,便马上离开。」一个头破流绿血还捏着一小块写字板的蜥蜴人,俯卧在并桌完成的初号桌底下,对着苏赋嘶嘶吐舌作响。
你都已经靠拢桌子了,我还能说什麽?......这话一到苏赋嘴边,立马变成:「勇士客气了。面摊并非不才所有,您想休息多久都行。」
铁环皮甲裂开多处破口的蜥蜴人战士,低头一阵疾笔振书,举牌示意:「叨扰了。」之後它单膝屈起歪坐一侧丶尾巴沿墙角搁置,开始舔拭伤口并敷上草药。
苏赋左瞅右瞄,思虑两边会不会发疯突然打起来,若是打起来,中间人就惨喽。他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便坐如针毡,感觉时间流逝变得好慢好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