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晋阳血(第1/2页)
冰冷,刺骨的冰冷。
然后是剧痛,像是全身的骨头都被拆开又胡乱塞了回去。秦楚猛地睁开眼,随即被一片猩红和泥泞糊住了视线。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嘴里满是铁锈和泥土的混合味道。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喧嚣——金铁交击的锐响、垂死者的哀嚎、战鼓沉闷的搏动,以及一种他从未亲历过的、属于冷兵器战场特有的、肌肉被撕裂、骨头被砸碎的沉闷声音。
“我在……哪里?”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入脑海:他前一刻还在国防大学的图书馆里,对着战国初期那幅错综复杂的地图推演着“晋阳之战”的种种可能,为他的博士论文寻找一个新颖的切入点。下一刻,天地倾覆,再醒来,已是这般修罗场。
他挣扎着想坐起身,却发现自己穿着一身沉重而破旧的皮甲,上面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污和泥浆。左肩传来钻心的疼痛,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汩汩流血。他环顾四周,瞳孔骤然收缩。
残破的旗帜斜插在泥地里,上面依稀可辨一个篆体的“智”字。周围是层层叠叠的尸体,大多穿着类似的衣甲,偶尔夹杂着一些样式不同的——那是赵氏的士兵。远处,一座巍峨的城池在秋日的阴霾下屹立,城墙斑驳,布满了攻城器械留下的痕迹,但依旧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岿然不动。
晋阳城!智伯瑶水灌晋阳,韩虎、魏驹临阵反水,三家共灭智氏……《资治通鉴》开篇不久便浓墨重彩描绘的,决定战国格局的关键一战!
“我……穿越了?而且成了围攻晋城的智氏士兵?”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攫住了他。作为一个深入研究过这段历史的人,他太清楚智伯瑶刚愎自用、众叛亲离的下场。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震荡。他必须活下去。
“咳咳……还有活气吗?”一个嘶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一个满脸血污、头盔歪斜的老卒踉跄着靠过来,用手中的长戈支撑着身体,“小子,命真大……水流冲垮了营垒,没把你卷走,也没被赵人补刀……”
秦楚心中一动。水灌晋阳后,营地混乱,这给了他可乘之机。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现代的战场急救知识撕下内衬的布条,死死勒住肩头的伤口止血。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每一个细节。
“老丈,”他模仿着记忆里零星的古汉语腔调,声音干涩,“我们……败了?”
老卒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绝望和愤怒:“败?还没完!只是这水……唉,智伯大人决汾水灌城,谁知昨日上游暴雨,河水暴涨,反冲了咱们自己的营盘……乱成一团,赵人还趁机出城冲杀了一阵……”
果然!历史记载与现状吻合。智伯以水攻闻名,却也最终因水而陷入困境(虽然后来的决堤是韩魏赵所为,但此刻天灾已显不吉)。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名骑士簇拥着一员顶盔贯甲的将领在混乱的营地中奔驰,那将领面色阴沉,看着一片狼藉的营地和士气低落的士兵,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是智伯大人身边的智果将军!”老卒低呼一声,连忙低下头,不敢直视。
智果?秦楚记得这个人,他曾劝谏智伯瑶警惕韩魏,但未被采纳。这是个明白人!
机会!一个极其冒险,但可能是唯一活路的机会!
就在智果的马匹即将从他们身边掠过时,秦楚不知从哪里涌起一股力气,猛地挣脱老卒的搀扶,向前踉跄一步,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将军!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韩魏之心,焉知非‘舟’耶?!”
这句话,前半句篡改了魏征的名言,但道理相通;后半句,则是直指当前最大的隐患——韩虎和魏驹的忠诚!他不敢直接说韩魏必反,那太惊世骇俗,只能用这种隐晦的方式提醒。
“唰!”
周围的亲兵立刻拔剑出鞘,锋利的剑尖对准了秦楚。智果勒住战马,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钉在这个浑身血污、狼狈不堪的低级士官身上。
“你说什么?”智果的声音冰冷,带着杀意。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卒,竟敢妄议军国大事,而且还是如此诛心之论!
老卒吓得瘫软在地,连连磕头:“将军恕罪!这小子伤糊涂了,胡说八道!”
秦楚感到冰冷的剑锋几乎要触及自己的喉咙,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他强忍着恐惧,抬起头,目光尽量显得坦诚而急切(这很大程度上源于他真实的求生欲):“将军!水势反常,营盘尽毁,军心浮动。赵人困兽犹斗,若……若外援有变,我军危矣!当务之急,非急于攻城,乃固营垒,稳军心,并……察四方之动向!”
他没有再提韩魏,但“外援有变”、“察四方动向”已经暗示得足够明显。
智果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这个士卒的眼神,虽然带着伤痛和疲惫,却有一种异常的清澈和……笃定?这绝不是一个普通溃兵该有的眼神。
时间仿佛凝固。周围的厮杀声、哀嚎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良久,智果缓缓抬了抬手。亲兵的剑刃稍稍后退了半寸。
“你,叫什么名字?任何职?”智果沉声问道。
“小人……秦楚。”他用了自己的本名,“暂为什长。”他根据这具身体原主的零星记忆和当前的衣甲判断道。
“秦楚……”智果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眼神复杂。他当然不会因为一句话就相信一个低级军官,但这句话确实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忧虑。智伯刚愎,听不进他关于韩魏的劝谏,反而嘲笑他多疑。如今连一个底层士卒都有此疑虑……
“带上他。”智果最终对亲兵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给他包扎伤口,带回我的营帐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接近,也不许他离开!”
“诺!”亲兵领命,粗暴地将秦楚架了起来。
秦楚心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第一步,虽然险象环生,但他总算暂时脱离了必死的乱军阵地,并且在一个关键人物心中留下了一颗种子。
他被带离了尸横遍野的前线,回头望去,晋阳城依旧在阴云下沉默,汾水的涛声混合着战场的喧嚣,仿佛一首残酷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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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这个礼崩乐坏、英雄与屠夫并起的时代,他来了。不再是隔着竹简和史书的旁观者,而是以血肉之躯,深陷其中。
他的征程,从晋阳城下的泥泞与鲜血中,正式开始。而他知道,真正的危机——智伯的败亡,以及随之而来的清算——才刚刚临近。他必须在这艘即将沉没的大船彻底倾覆前,找到属于自己的那叶扁舟,或者……亲手打造一艘新的巨舰。
第二章营中献策
智果的营帐比秦楚想象的要简朴许多,除了必要的几案、席榻和一张粗制的军事地图外,并无过多奢华装饰。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金属和一种淡淡的药草气味。
秦楚肩头的伤口已被军医重新处理包扎,虽然依旧疼痛,但已不再流血。他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粗布军服,坐在帐中一角,默默地观察着一切。两名持戈亲兵如雕塑般立在帐门两侧,名义上是保护,实为看守。
他心中并无多少恐惧,反而在冷静地分析现状。智果将他带回,既未立刻擢升,也未因妄言而处罚,说明那番话起了作用,但作用有限。这位以谨慎著称的将领正在观察他,评估他的价值与风险。
现在的他,如同风中之烛,稍有不慎便会熄灭。他必须展现出足够的价值,才能在这艘沉船彻底倾覆前,获得一张救生艇的船票。
帐帘被掀开,智果大步走了进来,卸去了甲胄,只着一身深色常服,更显得身形精干,眉宇间带着化不开的凝重与疲惫。他走到几案后坐下,目光如电,直射秦楚。
“秦楚,”他开口,声音低沉,“你昨日之言,究竟何意?‘韩魏之心,焉知非舟’,可是意指韩虎、魏驹有异心?”
来了。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秦楚深吸一口气,起身,依着记忆中不甚规范的礼仪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将军明鉴。小人不敢妄断两位卿大夫之心。只是……只是观其行,察其势,心有所感,不吐不快。”
“讲。”
“诺。”秦楚组织着语言,尽量使用符合这个时代认知的词汇,但注入现代的分析逻辑,“将军,三家围赵,利在速决。然晋阳城坚,赵氏民心未失,久攻不下,师老兵疲。此其一。”
“智氏势大,韩魏附之,然附之愈紧,其心是否愈危?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若赵氏灭亡,下一个,又会轮到谁?韩魏二卿,岂能不做此想?此其二。”
“最关键者,”秦楚抬起头,目光与智果对视,“水灌晋阳,看似妙计,却也将韩魏与智氏彻底绑死在此战车上。然,若此车……方向有误,或前方是悬崖呢?他们是否会甘愿一同坠落?”
他没有直接说出“反水”二字,但每一个论点都指向那个结局。
智果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几案上敲击着,眼神闪烁。秦楚的话,与他心中的隐忧不谋而合,甚至分析得更为透彻。这个小小的什长,竟有如此见识?
“即便你所言有理,”智果缓缓道,语气听不出喜怒,“如今大军围城,势成骑虎。智伯心意已决,必破晋阳。你有何策,能解此局?莫非是劝我向智伯进言,提防韩魏?你可知,我已进言多次。”
秦楚心中了然。直接劝谏智伯瑶是死路,连智果都做不到。
“小人不敢妄议军国大策。”秦楚再次低头,“小人只是觉得,无论韩魏是否忠心,我军自身,必须更强,更稳。唯有自身立于不败之地,方能应对任何变局。”
“哦?如何更强,更稳?”智果似乎来了点兴趣。
“小人斗胆,请观营中军士所用弓弩与长戈。”秦楚提出了一个看似不起眼的要求。
智果微微挑眉,示意亲兵取来一套标准的弩机和一柄长戈。
秦楚仔细查看。弩机是青铜所制,结构精巧但力道有限,上弦缓慢。长戈的木柄粗细不均,戈头与木柄的连接处也有些松动。
“将军,”秦楚指着弩机,“此弩力道不足,射程与破甲能力有限。可否尝试统一弩箭规格,并设立专人负责校验、维修?甚至……可否尝试用更坚韧的木料或初步的铁制部件替换部分青铜件?虽一时难成,但可命工匠营小范围试制,若成,则我军远程威力可增。”
他又拿起长戈:“戈柄若能统一规制,选取更直、更韧的木料,浸泡桐油增加强度,戈头与木柄连接处增加一道铁箍加固。如此,兵士持之更稳,刺击更有力,不易在战斗中损坏。此等小事,若能在将军麾下各部推行,积小胜为大胜,我军战力必能提升一截。”
他没有提出超越时代的火药或钢铁洪流,而是选择了最基础、最可实现的质量控制和标准化理念。这在现代军队是常识,但在战国初期,绝对是领先的管理思想。
智果的目光渐渐变了。如果说之前的进言还只是空泛的议论,那么此刻提出的具体改进方案,则展现出了实实在在的价值。改进军械,提升战力,这是任何将领都无法拒绝的诱惑,而且听起来确实可行。
“你……还懂这些?”智果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小人自幼喜好琢磨些奇巧之物,对军械略有心得。”秦楚谦逊地回答。他不能暴露太多,只能一点点展示。
智果站起身,在帐内踱了几步,最终停下:“你所言,有些道理。眼下营中正乱,亟待整顿。你既有此心,我便予你一个机会。”
他看向秦楚,目光锐利:“我拨给你一队老弱残兵,人数五十。再给你调用工匠营少量资源的权限。就按你所说,先试着整饬你这一队的军械,若能见成效……”
智果没有说完,但秦楚明白,这就是他的“投名状”和晋升之阶。
“诺!必不负将军所托!”秦楚躬身应道,心中一块石头稍稍落地。他成功迈出了第一步,从一个随时可能被抛弃的“妄言者”,变成了一个有机会展现能力的“试用者”。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五十老弱,资源有限,他要面对的不仅是技术问题,还有人心的懈怠和怀疑。而更大的风暴——智伯的败亡,正在不远处酝酿。
他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尽快种下自己的第一颗种子,并让它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