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疗伤与试探
狩猎队伍返回营地时,气氛已与出发时的轻松喧闹截然不同。那原本充满笑语与期待的空气,如今被一种紧绷的沉寂所取代,仿佛一层无形的薄雾笼罩着每个人。马匹的蹄声踏过春草地时发出低闷的响动,偶尔夹杂着铠甲摩擦的冷冽金属声,这些声音在夕阳馀晖中显得格外刺耳。方才在林中的那场惊险一幕,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仍在每个人心头荡漾不已。
士兵们的脸上不再有猎获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警惕与不安的阴影,他们的目光时不时投向队伍中央的那匹马,那匹曾经失控的坐骑如今已被牢牢拴住,却仍让人回想起它的疯狂奔腾。
凛夜被小心安置回自己的营帐中。虽然他侥幸未受重伤,但那匹惊马的剧烈颠簸,以及极度的紧张情绪,仍让他感到浑身骨骼像是散了架般酸痛难耐,气血在体内翻涌不定,仿佛一股乱流在经脉中窜动。他躺在简陋的床榻上,试图调整呼吸,让自己平复下来。
帐篷内的空气带着春日的潮湿与草木的清新,却无法驱散他内心的阴霾。御医很快被传召而来,那位年迈的医官带着一副严肃的表情,提着药箱走进帐内。他先是仔细为凛夜把脉,脉搏的跳动在指尖传递出些许不稳,接着又检查了全身的关节和皮肤,确认没有明显的骨折或外伤。御医的动作轻柔而专业,偶尔发出低声的询问,像是「这里痛吗?」或「有没有头晕的感觉?」
凛夜只是摇头,尽量保持平静。
「公子,幸好只是受了些惊吓,无大碍。」御医终於松了口气,取出笔墨在纸上写下药方,「臣开些安神压惊的汤药,里面有柴胡丶茯苓和龙骨,能平复心神,调理气血。公子只需按时服用,休息一晚即可。」他将药方递给随从,然後起身行礼,「若有不适,随时传臣前来。」说完,御医便退下了,留下帐内一丝淡淡的药草香味。
帐内一时只剩下凛夜一人。
春日的阳光透过帐篷的缝隙,投下几道细长的光柱,在地面上形成斑驳的图案。尘埃在这些光柱中无声飞舞,像是一群微小的精灵在空中游荡。
凛夜静静地坐在床榻边缘,垂眸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那是身体经历极度恐惧後残留的本能反应,皮肤下的肌肉还在轻微抽动。他缓缓收拢手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指尖的冰冷让他意识到掌心已微微出汗。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覆重演着那惊心动魄的瞬间:尖锐的唿哨声如箭般刺破林间的宁静,马匹的嘶鸣充满了恐慌与狂乱,粗壮的树枝阴影在眼前急速逼近,秦刚将军疾冲而来的身影如救星般出现,以及那声雷霆般的「低头!」命令,震得他耳膜嗡鸣。
这绝非意外。那声唿哨来得太过突兀刻意,像是有人精心设计的信号,马匹的反应也激烈得不正常,仿佛被下了什麽药物或受到了刺激。
凛夜闭上眼睛,试图回想事发前的那一刻:周围的树林中是否有可疑的影子?队伍中谁的马匹率先不安?柳如丝等人虽有恶意,但他们的手脚应不至於伸到围场护卫和马匹上,那些人毕竟是宫廷中人,行事还需顾及颜面。
是摄政王?那个权倾朝野的男人,会用这种方式警告或除掉自己这个变数?还是其他隐藏在暗处的势力,想藉此试探皇帝的反应,或是制造混乱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无数念头在他脑中飞速闪过,像是一场风暴在脑海中肆虐,却苦於没有确凿证据,只能将疑虑暂压心底。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运转那过目不忘的记忆,仔细回溯事发前後所见的每一个细节:林间的鸟鸣声是否突然停止?远处是否有马夫的低语?听到的每一丝声响,都被他一一剖析,试图从中找出被忽略的线索,比如那匹马的鞍鞯是否被动过手脚,或者周围侍卫的眼神是否有异样。
帐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像是皮靴踩在软草上的闷响,伴随着守卫低声行礼的动静:「陛下驾到!」
这声音让凛夜的心头一紧,他立刻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袍。帐帘被缓缓掀开,一道修长的身影走了进来,逆着光线,面容一时有些模糊,但那身常服与通身的气度,无疑是皇帝夏侯靖。他竟亲自来了,这在凛夜的预料之外,却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夏侯靖褪去了白日围猎时的张扬与之後宴饮的放纵,换上了一身墨蓝色的常服,金线暗纹在布料上低调而矜贵地闪烁着光芒。他的脸上没什麽多馀的表情,既不显得特别关切,也无明显的怒意,只是一种深沉的平静,彷佛暴风雨过後暂时压抑的海面,让人猜不透底下隐藏的波涛。
帐篷内的空气似乎因他的到来而变得更为凝重,春风从帐帘缝隙吹入,带来一丝凉意,却无法缓解这股压迫感。
御医早已将诊断回禀过,因此夏侯靖并未再询问伤势。他只是踱步至帐中,脚步声在帐内回荡,目光如同实质般,从上到下,仔细地丶缓慢地扫视着凛夜。那目光锐利而审慎,彷佛在评估一件险些损毁的重要物品,检查其是否依旧完好,价值是否受损。凛夜感觉到那目光如刀刃般划过自己的皮肤,从额头到颈项,再到双手,每一寸都像是被仔细检视。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却难免感到一丝不适。
「受惊了?」良久,夏侯靖才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既非安慰,也非责怪,仅仅是陈述一个事实。他的语调平稳,却带着帝王的威严,让人不敢轻忽。
凛夜起身,依礼垂下眼帘,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回陛下,臣侍无碍。只是些许惊吓,已无大碍。」他的声音微微哑涩,那是劫後馀生的馀韵,喉咙像是被什麽堵住,说话时有些许不畅。
夏侯靖没有让他坐下,自己也未坐。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帐内的空间似乎因他的存在而变得逼仄压抑。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帐外春风拂过草叶的沙沙声隐约可闻,像是大自然在低语。
凛夜感觉到时间在这沉默中拉长,每一秒都像是被拉扯的弓弦。他试图猜测皇帝的意图:是来慰问?还是来试探?抑或是确认这次事件是否影响到他的计划?
「那匹马,朕已命人彻查。」夏侯靖忽然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围场内的马匹,皆由专人照料,怎会突然失控?这不像是巧合。」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直视凛夜的眼睛,「你可有察觉什麽异样?事发前,是否有可疑之人接近?」
凛夜心头一凛,知道这是试探。他摇了摇头,声音谨慎:「回陛下,臣侍当时专注於狩猎,并未留意周遭细节。只是听到那声唿哨,便觉不对劲。马匹的反应太过激烈,臣侍以为或许是林中野兽所致,但如今想来,确实蹊跷。」他没有多说,仅仅点到为止,避免暴露自己的怀疑。
夏侯靖微微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踱了几步,帐内的影子随着他的移动而拉长。「秦刚那家伙,动作倒快。朕听说他第一时间冲上前去,救了你一命。」他的语调带着一丝玩味,「你该谢谢他。否则,朕的这位宠臣,可就损失惨重了。」
「陛下言重了。」凛夜低声回应,「将军恩德,臣侍铭记於心。陛下亲自前来探视,已是臣侍莫大荣幸。」他试图让语气听起来感激,却难掩内心的警惕。
这番对话,似乎在确认他的忠诚与反应。
忽然,夏侯靖伸出手,并非为了搀扶,而是指尖轻轻拂过凛夜散落额前的一缕墨发。他的指尖带着春日夜晚的微凉,触及皮肤时,引起一阵难以抑制的细微战栗。
凛夜的身体瞬间绷紧,本能地想要後退,却强行抑制住了这股冲动,只是将头垂得更低,长睫掩去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那触碰轻柔如羽毛,却让他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
「你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夏侯靖低声说道,指尖在额角停留了片刻,「这次事件,让你怕了?还是……让你想起什麽不好的回忆?」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探究,彷佛在试图挖出隐藏的秘密。
凛夜强迫自己呼吸平稳:「陛下,臣侍只是暂时不适。过一会儿便好。」他没有抬头,目光盯着地面上的光影,「多谢陛下关心。」
这个动作看似轻柔,甚至带有一丝暧昧的亲近,但凛夜却从中感受不到丝毫温情。那指尖的抚触,更像是一种检视,一种确认所有权的标记,一种无声的审问——审视他是否真的无恙,确认这次意外是否在他身上留下了不该有的痕迹,或者…探究他平静外表下是否隐藏着别样的惊慌与秘密。他感觉到皇帝的气息近在咫尺,那股淡淡的龙涎香味混合着春风,让空气更为凝重。
夏侯靖的指尖并未停留太久,彷佛只是随意为之。他收回手,负於身後,目光依旧停留在凛夜苍白却依旧平静的脸上。「朕不喜欢看到自己的东西损坏。」他平淡地说道,「你明白吗?这次是意外,下次可就未必了。朕会保护你,但你也要小心。」
「臣侍明白。」凛夜低声回应,「陛下恩泽,臣侍不敢忘。」他的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切,却更像是警告。
「秦刚已去查了。」夏侯靖语气平淡地陈述,彷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围场之内,竟出此等纰漏,惊扰圣驾,总要有个交代。」
夏侯靖没有明说怀疑谁,也没有询问凛夜是否有所发现,只是将这件事定性为惊扰圣驾和纰漏,但言语背後的意思,两人都心知肚明。
凛夜知道,这是皇帝在暗示,他已察觉这事不简单,但不会轻易表露。
「陛下英明。」凛夜回应道,「臣侍相信将军定能查出真相。围场护卫严密,定是有人疏忽。」他试图让语气听起来顺从,却在心中盘算着可能的幕後黑手。
夏侯靖哼了一声,似乎对这个回答满意。「朕不希望这种事再发生。你是朕的人,谁动你,就是动朕。」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记住了?」
「臣侍记住了。」凛夜垂眸回应,心头一沉。这话听起来保护,却也像是在划清界线。
凛夜保持沉默。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多言无益,反而可能引火烧身。他只需表现出顺从与後怕即可,让皇帝看到他该看到的模样。
夏侯靖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今日前来,与其说是探视,不如说是一次亲自的验收与试探。他需要亲眼确认凛夜的状态,也需要近距离观察他经历生死之险後的真实反应。
凛夜此刻表现出的丶恰到好处的脆弱与强装的镇定,似乎暂时符合了他的某种预期,或者说,没有触动他更多的疑心。他感觉到皇帝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走,像是在评估一枚棋子的可用性。
「明日返宫,你好生准备。」夏侯靖忽然说道,「宫中之事,比围场更复杂。你可有什麽要朕做的?」
凛夜摇头:「陛下已为臣侍做了太多。臣侍只需休息一晚,便可随驾返宫。」他试图让声音听起来感激,却难掩内心的疲惫。
又静立了片刻,夏侯靖终於移开目光,扫视了一下这顶简陋的营帐,帐内的摆设简单到极致,只有床榻丶一张小桌和几件随身物品。「既无大碍,便好生歇着。明日返宫。」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便向帐外走去,脚步声逐渐远去。
帐帘落下,隔绝了他离去的身影,也带走了那股无形的压迫感。
凛夜感觉到空气似乎轻松了些,却仍残留着皇帝的气息。他缓缓松开不知何时又已握紧的拳头,掌心一片湿冷,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指甲嵌入掌肉的痕迹隐隐作痛,让他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多紧张。
凛夜慢慢坐回榻上,抬手轻轻触碰刚才被皇帝指尖拂过的额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凉的触感,像是被烙印了一般。他闭上眼睛,将身体里残存的最後一丝颤抖压下。
春寒料峭,这营帐之内,似乎比外面更加寒冷,风从缝隙吹入,带来阵阵凉意。他知道,围场的惊险或许暂告段落,但真正的风浪,永远在那座深不见底的宫廷之中。
而经此一事,某些潜藏的杀机,或许已变得更加清晰而急迫。他必须更加小心,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回想刚才的对话,夏侯靖的每句话都像是双关语,既是关切,又是试探。
凛夜揉了揉太阳穴,试图理清思绪。那声「朕不喜欢看到自己的东西损坏」,听起来像是所有权的宣告,让他感觉自己不过是宫廷中的一枚棋子,随时可被利用或舍弃。但皇帝亲自前来这一事实本身,或许已说明了某种隐晦的在意——一种对所有物是否完好丶对这枚有趣棋子是否还能继续使用的在意。他深吸一口气,望向帐外逐渐暗淡的天色,春夜的星辰开始闪烁,却无法照亮他内心的阴影。
御医开的汤药很快被送来,热气腾腾的药碗散发出苦涩的香味。
凛夜端起碗,一饮而尽,药液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暖意,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寒冷。他躺下身,盯着帐篷顶部的布料,脑海中再度浮现那场意外的细节:唿哨声的来源丶马匹的眼睛中闪烁的恐慌丶秦刚的吼声……这些片段如拼图般拼凑,却仍缺关键的一块。他知道,返宫後,一切将更为复杂,柳如丝丶摄政王丶甚至皇帝本人,都可能是潜在的威胁。他必须保持警惕,装作无知,却在暗中寻找真相。
夜色渐深,营地外传来守卫的巡逻声,夹杂着远处的虫鸣。
凛夜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却在梦中再度经历那场惊险,树枝的阴影如利刃般逼近,让他猛然惊醒。额头上冷汗淋漓,他坐起身,喘息着望向黑暗。
这一夜,注定无眠。
次日清晨,阳光再度洒入帐内,带来新的一天。凛夜起身,感觉身体已恢复了些许活力。药效发挥作用,让他的气血平稳许多。他整理衣袍,走出帐篷,望向远处的宫廷方向。
那里,是风云汇聚之地,他必须准备好面对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