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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汤骏年可以说是被她骗过来的。

    她并非直接告诉他来家里吃饭,只说是家附近的一家餐厅,然后问了汤骏年的地址打算去接他,汤骏年原本坚持自己可以打车,但虞谷秋也坚持要去附近办事,可以顺便接他。

    她提前做了一些导盲犬相关的功课,知道它们只能熟悉固定的路线,对于陌生的路线并不具备领路的功能,这就需要他人的指引??也就是她上场了。

    因此,她终于顺理成章要到了汤骏年工作的地址,虽然她早已经知道,但这和他主动告知她有天差地别。

    距离他今天的下班时间还有一点,虞谷秋已经来到了清身盲人按摩馆前。

    再次来到这里,短短数日,心情却截然不同。

    她不再提心,也不再沉重,而是翘首以待。

    耳机里的歌放到“令梦中荒野盖满荷花”,虞谷秋一眨眼,看见了梦中的人在不远处出现。

    他牵着飞飞从店里走了出来,虞谷秋用力挥手,并大叫他的名字。

    “汤骏年!”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她还是一直挥着手,直到小跑到他跟前。

    汤骏年的头又微微转了转,望向她的方向。

    “有等很久吗?”

    “不会,才刚到。”

    “等会儿就麻烦你带路了。”他晃了晃狗绳示意,“你叫飞飞的名字,它会跟你走。”

    “真的吗?”

    虞谷秋好奇地蹲下身对上拉布拉多的眼睛,试探地叫了一句飞飞。

    狗狗便摇晃着尾巴,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虞谷秋一下子克制不了怜爱,很下意识地想伸手摸摸它。电光石火间,被汤骏年提前叫住了。

    “你不能摸它。”他解释道,“这样会扰乱它工作。”

    虞谷秋连忙将手背到背后,尴尬地站起身。

    “我没有想摸它。”她紧急澄清,“真的,我知道不能在工作时候摸它。只是刚才它实在太可爱,我有点鬼迷心窍……”

    汤骏年的脸上难得露出很淡的笑意,低下头揶揄地对着飞飞说:“看来是你的错了。”

    飞飞无辜地继续晃着尾巴。

    虞谷秋走在前面,不断回头确认跟在身后的飞飞和汤骏年。

    真的很神奇,真的只是叫了一下它的名字,它就像一个目不斜视的士兵跟在将军身后一般跟着她,绝不会偏移。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

    走到某处时,虞谷秋发现飞飞的脑袋歪向别处,她顺着望过去,发觉街边正停着一辆三轮,摊主拿着一大捧将脸淹没的气球大声叫卖着。

    而令飞飞看傻眼的是一个正在遛狗的女人买下了其中一只气球,并把气球绑在了小狗的身上,小狗肉眼可见地欢快,傻乎乎绕着自己的身体转圈圈。

    虞谷秋将这个画面描述给汤骏年,告诉他:“飞飞好像也想要那个气球,眼巴巴地看着呢。”汤骏年为难地想了一会儿,说:“气球可以买,但不能绑它身上。”

    “那绑谁身上?”

    “你或者我。”

    “……那还是算了吧。”虞谷秋低下头对飞飞说,“我知道工作偶尔会想要摸鱼玩,今天我们就先忍一忍!”

    走出气球三轮车,汤骏年忽然在她身后轻声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个。”

    “什么?”

    “我以前都不知道飞飞在路上会注意到这些。”他喃喃,“它原来也是个爱贪玩的小狗啊。”

    *

    两人一狗进了地铁,地铁的工作人员又很热心地引导着他们,像上次一样把汤骏年一路上送上车厢,尽管汤骏年说不必。

    接着,虞谷秋就感受到好奇的目光纷纷向他们所在的角落涌过来。

    上次隔了一节车厢,虞谷秋并没有发现那些目光原来很赤裸。

    有些生理健全的人喜欢凝视那些并不健全的人,明明毫不相干,但某种居高临下的伪善又会让他们觉得这种凝视不妥,瞥到便匆匆克制地移开目光。

    可对于看不见的人,那连这层顾虑都没有了。

    更何况还是一个带着导盲犬的盲人呢。他不会感受到冒犯,还可以满足不常见的猎奇心。因此,有人甚至掏出了手机在偷拍,不是拍人,而是拍更不常见的导盲犬。

    虞谷秋怒从心头起,不动声色地迈了一步,严严实实地挡住镜头,并向对方明显撇去一瞥。

    对方脸色尴尬,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假装玩手机。

    到了换乘站,人潮汹涌着上下车厢,汤骏年忽然对她说:“应该有位置空出来吧?你去坐着,不用跟我一起站在这里。”

    虞谷秋看着空位说:“已经都坐满了。”

    “真的?”

    “真的。”

    地铁晃荡着,人来来去去,座位空了又满,虞谷秋像个骑士,一路站在汤骏年和狗狗的身边。

    *

    “就是这里吗?”他问。

    出了地铁,虞谷秋领着汤骏年一路向小区走去。

    “那家店不好找,在小区里。”虞谷秋如今撒谎已经面不改色,“还剩一点点路了。”

    汤骏年不疑有他。

    走到家门口前,虞谷秋更庆幸自己租的是一楼,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此时,汤骏年已经察觉到了异样,这里过分安静了。

    他立刻停下脚步问。

    “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这话问得着实令虞谷秋心虚,她的气势顿时从引路的将军变成了虚弱的人狗贩子。

    她干脆不吱声,掏出钥匙将门打开,铁门拉开的动静在沉默中异常刺耳,跟着慢吞吞地交代实话。

    “??我家。”

    “……”

    汤骏年愕然地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又闭回去。

    半晌,他面无表情道:“我现在走还来得及吧?”

    “我菜都备好了!”她急吼吼地说,生怕他掉头真走了。

    他神色严肃。

    “你不应该骗我。”

    “不骗你你肯定不愿意来家里啊。”虞谷秋小声。

    “我会来的。答应过别人的事我不会反悔。”

    虞谷秋却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你才是骗子。

    你当年还说答应要跟我一起看电影,最后不就是反悔了吗?

    她却无法说出证据,只好狡辩道:“我也没算骗你,餐馆里不是有一种类叫私房菜吗,你就当作来吃私房菜……”

    “不管怎么说,隐瞒信息就是欺骗。”他叫出她的‘名字’,“吴冬,不要有下次了。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虞谷秋心里咯噔一声。

    在这个要命的节骨眼,他念出的还是她骗他的假名。

    她干巴巴地说了句知道了。

    两方都陷入沉默。

    最终,汤骏年妥协说:“下不为例,那今天就麻烦你了。”

    他语气比之前都要客气,牵着飞飞慢慢进了门。

    虞谷秋看着他的背影,喉咙被掐住的感觉,跟在身后垂头丧气地关上门。

    她知道自己弄巧成拙了。

    如果她没有撒谎,按照自己的想法实话跟汤骏年说……气氛就不会这么尴尬。

    但更让虞谷秋低落的是,今天这番交谈让她知道自己完蛋了。

    她亲手埋下了一颗地雷,不知道未来哪一步踩到,然后将把他们的关系炸得碎裂。

    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坦白。

    ??但是,这个谎言就不是那么轻飘飘可以盖过去的。

    如果说了,大概只是将他们关系碎裂的时间提前到现在。一段建立于谎言之上的关系,地基都抽掉了,还能剩下什么?

    虞谷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已走进死胡同,没有办法回头。

    只能瞒到底……反正他也看不见,不会知道的。

    下定决心,她一扫心头的阴霾,若无其事地招呼汤骏年坐下。

    “你去沙发上坐着就好,飞飞可以坐我的懒人小沙发。”

    即便他看不见,屋里她还是临时打扫了一番,虽然和一尘不染这四个字相距甚远,但至少沙发上原来堆成小山的衣服都塞进衣柜里了。

    杨芩之前来家里找她玩,看见她的房间曾吓一跳。

    松散挂在沙发上的衣服,水槽里堆着昨夜没洗的碗,茶几上凌乱叠着的书。这一切怎么都无法让她联想到养老院里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且干得漂亮的虞谷秋。

    杨芩当时震惊无比,说我以为你私下里也是个勤快的人。

    虞谷秋不以为意,因为那是工作啊。

    杨芩想不通,嘟哝你这么会照顾人,却原来不晓得怎么照顾自己。

    虞谷秋不想解释懒惰才是她照顾自己的方式。

    从小打扫养父母家里的一切,长大后打扫老人们的一切,她习惯了这种方式,这是她的工作,所以没有关系。

    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终于有权利解放自己。

    汤骏年松开了狗绳,解开了它的小衣服,蹲下身摸了摸飞飞的脑袋,似乎这是一种告诉他下班了的信号,然后拍了拍它的屁股,它便一溜烟地满屋乱蹿,跟刚才被牵着的乖样截然不同。

    他伸出手在空中打了几个响指:“飞飞,不要在人家家里捣乱。”

    虞谷秋却笑着说:“没有关系,它现在饿吗?我也给它准备了晚餐。”

    他略带诧异道:“你给它准备了?”

    “水煮鸡肉拌南瓜。”她把菜端出来,“它可以吃吗?”

    汤骏年不自在地抿了抿唇,点点头。

    “那太好了。”虞谷秋将它端到飞飞面前,招呼道,“私房小餐馆的第一道就让我们飞飞享用了。这可是别家私房菜都不会有的独家菜!”

    汤骏年一言不发地看着。

    虽然这么说很奇怪,但她抬起头时,就看到汤骏年微微垂着头,朝着她们的方向,似乎他能看到这一切。

    “你现在可以摸摸它了。”他忽然开口。

    “可以么?”

    “嗯,下班了想怎么摸都行。”

    虞谷秋面色一亮,不客气地朝着飞飞的大脑袋呼噜过去。

    狗狗专心低头干饭,一边自动将脑袋伸过来一些,很识时务以这种方式为自己支付着“餐费”。

    她依依不舍地收回手,毕竟还有一张嘴巴要喂,赶紧站起身走向厨房。转眼看到汤骏年闻声想跟过来,连忙阻止他:“你干嘛呀,坐着就好了。”

    “我可以帮你打下手。”

    “不用的,你见过去饭店吃饭还要去后厨帮忙的客人吗?”

    “没有。但我也没见过会为飞飞准备晚餐的饭店。”

    “……顺手的事。”

    “我帮忙也很顺手,你不相信吗?”

    锅里的汤刚才已经炖上了,毛血旺她怕自己做得不好叫了外卖还没到,米饭正在煮,现下再炒一道青笋虾仁就差不多了。

    他想要有参与感,那就给他参与感吧。

    虞谷秋妥协说:“那……你来帮忙洗一下芦笋好了。”

    “好。”

    他脸上的神情放松了一些,沿着墙壁继续摸索着走过来,虞谷秋疾走他身边,不需要他教,背对着他拍拍自己的肩膀说:“我带你走过去。”

    这是专业领导盲人走路的姿势,让对方把手搭在肩上,她都事先查了。

    “……谢谢。”

    惊讶再次浮过他的脸,汤骏年迟疑地伸出手,慢慢在引导下将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

    他把手放上来的刹那,虞谷秋想起了那天陪林淑秀去的探戈俱乐部,想起了在舞池里看到的成双成对拥抱的人群。

    虽然,此时他们和那些人唯一的相似之处就只是一只手的连接,但他们的身体在这一刻也连接在一起,她的步伐带动了他的步伐,他的感官完全依赖着她。

    他们就像是背对着慢慢游走的探戈。

    心神不宁地将人带到了水槽边,感受着他的手松开,虞谷秋砰砰跳的胸口才得以缓解。

    窗外,夕阳余晖被蓝色慢慢压过,寻常的那些声音照例响起:楼上的人练琴,隔壁的人打开电视,窗外的人散步聊天,车水马龙。

    她往常是沉默的,而这个傍晚,她也加入到这些声音中,成为烟火气中的一部分,清清嗓子,将袋子里的芦笋抽出来递过去说:“在这里哦。”

    汤骏年嗯了一声,手便从空中摸索过来。

    虞谷秋这时倏忽走了下神,听到楼上的琴声今天练得不是很顺利,有半秒的空拍。

    那半秒的空拍,汤骏年错抓到了她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