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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二章我爹(三)

    浓雾里,一下子没有了声音。

    卫东君赶紧去瞄陈器。

    他刚刚经历丧父之痛,应该是听不得这些的。

    果不其然。

    这人脸上已经挂着两行泪。

    她刚要把脚伸过去,提醒他控制一些,一只大掌落在陈器的肩上,轻轻地拍了几下。

    一股暖意,顺着右肩慢慢渗下来,陈器呼吸骤然一紧,扭头冲宁方生含泪一笑。

    宁方生挪开手,目光滑过卫东君,看向徐行。

    卫东君看着宁方生棱角分明的侧脸,压抑住心中的汹涌,又将目光看向徐行。

    徐行沉浸在回忆里,完全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动静。

    “我的头磕破了,缝了七针,爹把我抱回家里,整个徐家都惊动了。

    我娘和我祖母抱着我嗷嗷哭,我祖父狠狠打了我爹一巴掌,让他滚。

    我娘放开我,去求祖父,又拦着我爹,不让他走……

    祖母抱着我,骂我娘鬼迷了心窍,被个男人左右摆布,骂我爹狼子野心,想祸害他们徐家……

    呵斥声,哭声,咒骂声把屋顶都要掀起来,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为自己辩解一声。

    等所有人的情绪都慢慢平复下来后,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对着徐家人说:

    这份和离文书,我已经按了手印,徐言按下去,到时候再去衙门盖个戳,事情就算了结,我赤条条来你们徐家,也赤条条走,两清。

    我爹说完,便往外走。

    我祖父、祖母都愣住了。

    我娘眼泪滚滚落下。

    眼看着他已经走到院子里,我着急了。

    他能走到哪里去,还回冯家吗?

    冯家那个破破烂烂的地方,是人能呆的吗?

    我虚弱地喊了一声:爹,你别走。

    这一声,虽然喊得轻,可所有人都听到了。

    祖父、祖母和我娘,都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爹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良久,我爹转过身,目光冷冷地看着我:我如果不走,你若犯错,我还那样打你,骂你,绝不手软。

    我抽抽噎噎地回答:那……能轻点打,轻点骂吗?

    这话,比一记响雷劈下来,更让徐家人感觉到震惊。

    最震惊的,是我的祖父。

    我祖父活一把年纪,难道不知道慈母多败儿这个道理吗?

    他知道的。

    可就因为我是徐家的独苗,又因为隔代亲,他对我无休止的宠溺和纵容,以至于我在他面前,都没有一点惧怕。

    他甚至连后路都替我想好了,将来找个厉害一点,能干一点的媳妇,管着我,看着我,我只要负责给徐家传宗接代就行了。

    别的,他也就不指望了。

    但我向爹低头的那一刻,我祖父说,他忽然觉得面前的这根独苗苗,好像也是有点指望的。”

    话到这里,徐行自嘲一笑。

    “这是我爹第一次拿出和离文书,也是最后一次,从那天开始,我祖父对我爹的态度,就不太一样了。

    很多徐家重要的事,我祖父原本一直牢牢握在手上的,也开始和爹商量,让他慢慢参与进来了。

    祖父变了,祖母自然而然地也变了。

    我娘还是那样温柔、善良,只是对我爹更依赖了,事事都让我爹拿主意。

    而我……

    我在我爹的严加管教中,慢慢也变了,用我娘的话说,那便是脱胎换骨,跟变了个人似的。

    我爹对我的一言一行管教厉害,但对我读书好坏,他不闻不问。

    但每次先生来给我上课的时候,他会在边上坐着,听得比我还认真。

    先生让背的书,他也背,背得比我快。

    先生布置的作业,他也做,做得让先生直夸。

    这反倒激起了我心里的那根反骨。

    我心想,先生是来教我的,又不是来教你的,你努力个什么劲儿啊,再说了,你这把年纪读书有什么用啊。

    娘说,爹这是在弥补他小时候,进不了学堂的遗憾。

    我信了。

    可回回先生表扬的人都是爹,我不舒坦啊,心想着总有一天,我要超过他。

    为了这个总有一天,我暗下卯足了劲儿,每天读书到深夜。

    但我爹过目不忘的本事,实在是太强了,我总比不过他。

    但越是这样,我越不服,暗下就越努力。

    我十五岁那年,有一天,先生把我的文章拿给我爹看,笑着对我爹说:瞧瞧,这一篇就比过你了。

    我爹读完,用一种欣慰的目光看着我,从那天开始,他就不来学堂了。

    我问他:爹你为什么不来了。

    他说:你都超过了爹,爹还用得着来吗?

    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爹知道我这人打不服,骂不服,于是用另一种方式,激着我上进。

    娘、祖父、祖母都是他的同谋。

    娘对我说,其实你爹暗下也用功,每天温书到深更半夜才睡,还得管着府里、府外的事儿,瞧瞧,这几年他都瘦多了。

    到这时,我才发现,我爹对我的疼爱,一点都不比别人少,只是比我娘,比祖父,祖母更为隐秘。

    它藏在内里,从不宣之于口。”

    徐行突然话锋一转:“你们知道,我名字中行这个字,有什么用意吗?”

    卫东君想了想:“你娘叫徐言,你叫徐行,是不是谨言慎行的意思?”

    徐行看着卫东君,眼中有一抹赞赏:“这只是一层意思,寓意我和我娘是一根藤上的,永远分不开。”

    还有第二层意思?

    卫东君挠挠头,目光看向陈器。

    瞧我做什么,我连第一层意思都没有想到。

    问宁方生。

    他肯定知道。

    两道视线齐刷刷看向宁方生。

    宁方生皱了一下眉,慢慢咬出八个字:“山止川行,风禾尽起。”

    卫东君和陈器一怔。

    这话啥意思?

    唯有徐行眼里的两团火,更旺了,灼灼地看着宁方生。

    宁方生平静道:“山止川行:指大山巍然耸立,绝不动摇,江山浩渺无涯,奔流不息,比喻像大山一样,坚定不移,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动摇。

    风禾尽起:指全部兴起,比喻顺应天心,得到天助。

    徐行,起这名字的人,希望你一生坚定不移,得到天助。”

    徐行用一种无比自豪的口气:“这名字,我爹给我起的。”

    卫东君:我天,他爹可真有水平。

    陈器:我爹也有水平啊,陈器,成器,也是盼着我成才呢。

    宁方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无声叹了口气。

    “十六岁那年,我中了秀才,喜报送上门,祖父老泪纵横,说这是他们徐家出的第一个读书人。

    也是从那天后,我祖父把手上的生意,产业,统统交给了我爹打理,徐家正式由我爹当家作主。

    二十二岁乡试,我中了举人。

    徐行突然笑了。

    “那天,祖父一高兴,喝了整整一坛酒,醉酒后,他对我祖母说:

    他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招了冯望这个上门女婿,他不仅旺咱们女儿,也是来旺咱们徐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