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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导师的棋局

    第九章导师的棋局(第1/2页)

    地下河的腐水在骨髓里结了冰。

    陆见野在废弃水泵站的铁梯上攀爬了四十七分钟,指尖抠进锈蚀的缝隙,剥落的氧化铁屑混着污水灌进指甲缝里,像干涸的血。当他终于从检修井钻出时,天光——如果第三层模拟穹顶那层灰白的光晕能算作天光的话——正从通风口筛落下来,在地面铺开一片奄奄一息的亮斑。

    他瘫在网格地板上,胸腔像破风箱般拉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地下河那股特有的气味:铁锈的腥、有机质腐败的甜腻,还有某种更深处的东西——或许是多年前沉没在此的情绪残留,发酵成了精神层面的恶臭。他扯下浸透的黑色战术服,布料剥离皮肤时发出黏腻的撕裂声,像在蜕一层死皮。

    防水背包幸免于难。他掏出备用衣物——一条洗得发硬的工装裤,一件灰色连帽衫,平凡得像这座城里任何一个夜班工人的皮囊。但当他摸索背包深处,指尖触到那支从拍卖会顺来的情绪抑制剂时,动作停滞了。

    注射器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冷光,像深海鱼类的生物荧光。玻璃管内的液体稠如凝脂,缓慢流动时留下黏滞的痕迹。陆见野盯着它看了整整三次心跳的时间,然后把它塞进右脚的袜筒。金属外壳贴着踝骨,冰凉得像一块永远不会温暖的皮肤。

    他起身时肋骨传来锐痛——跳水时撞到了水下的漂浮物,可能是旧时代的机械残骸,也可能是别的什么。痛楚清晰地勾勒出骨头的轮廓,他反倒感激这份清醒的刺痛。至少证明他还活着,至少证明疼痛还是他自己的。

    沿着通风管道向上攀爬时,内壁的灰白色菌毯在手掌按压下渗出滑腻的汁液,每一步都踩出湿软的噗嗤声,像踩过巨兽的内脏。管道深处传来气流呜咽的回响,忽远忽近,像这座地下城市在沉睡中的梦呓。

    四十三分钟后,他回到了第三层那间安全屋。

    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世界被切成两半。屋内的黑暗浓稠如沥青,吸尽了所有声音,只剩下他自己——他的喘息,他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敲击的闷响,还有血液流过太阳穴时那种沙沙的细响,像风吹过干枯的玉米地。

    他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闭上眼睛。

    拍卖会的画面在颅内炸开:陈砚秋那张梳洗得过于洁净的脸;操作台上十二支安瓿瓶排列成的诡异序列,像某种亵渎的圣餐;还有那柱纯粹的、吸收所有光线的黑——

    “墟城”。

    这个词在他意识深处凿刻,每一笔划都渗出寒意。

    就在此时,贴身口袋里的通讯器震动起来。

    陆见野摸索着掏出设备,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刺眼的白光。未加密短讯,来自一串没有任何特征的号码:

    “明早九点,净化局顶层。茶已备好,等你。”

    没有署名,不需要署名。陆见野盯着那行字,直到眼睛被屏幕光刺痛,直到视网膜上留下青色的残影。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没有温度的笑纹在脸上短暂浮现又消失。秦守正的动作比他预想的要快——看来拍卖行的监控系统比他们的安保队要敏锐得多。

    也好。有些账,是该放在明面上清算了。

    他撑着地板站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生锈的铰链。走进淋浴间,拧开锈蚀的水阀,热水从喷头里嘶哑地喷出,起初是铁锈的棕红,渐渐变成浑浊的灰,最后才勉强清澈。水流冲过身体,带走皮表的污秽,却冲不掉那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那是地下河的阴冷,也是某种更深的、关于自身存在本质的寒意。

    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热水把皮肤烫得发红,掌心的纹路在灯光下显得更深了,像干涸河床龟裂的图案。那些纹路里藏着什么?生命的轨迹?命运的编码?还是说,只是皮肤为了适应抓握而形成的无意义褶皱?

    为什么“零号初泪”会让他的身体产生那种近乎癫痫的反应?

    为什么陈砚秋说“供体会产生共鸣干扰”?

    还有那个在他记忆闪回中反复出现的数字——0——它到底是什么的编号?

    水温开始变冷。陆见野关掉阀门,抓起粗糙的毛巾擦拭身体。动作机械,像在清洁一件不属于自己的器具。镜子被水汽蒙住,只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他伸手抹开一块清晰,盯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瞳孔深处,在虹膜的褐色纹路底下,似乎沉淀着某种过于深重的暗色——不是黑色,是比黑更空无的某种存在。他凑近镜子,呼吸在玻璃上重新蒙上白雾,遮住了那双让他不安的眼睛。

    ---

    新历49年,雨月第十七日,晨八时五十分。

    情绪净化局总部大厦如同一根巨大的灰色脊椎骨,从第三层的水泥地基里破土而出,向上贯穿到第二层的腹部。建筑表面覆盖的吸光涂层吞噬了大部分光线,即使在白昼最饱满的时刻,它依然显得阴郁、沉闷,像一块竖立的墓碑。正门上方悬着局徽:一只抽象化的手,掌心向上托着一滴正在蒸发的眼泪——设计者或许想表达“释放与净化”,但看在陆见野眼里,那更像是在展示某种即将消失的、脆弱的东西。

    他站在街对面的阴影褶皱里,抬头望向大厦顶层。那里的玻璃幕墙是单向的,从外面看去只是一片深沉的灰,但陆见野知道,秦守正此刻一定站在那扇窗后,用他那双手术刀般精准的眼睛,俯视着这座他经营了二十余年的城市——这座浸泡在八千万人情绪海洋中的钢铁子宫。

    他穿过街道,走进旋转门。

    大厅空旷得像一座被遗弃的教堂。地面是黑色大理石,打磨得能映出模糊变形的倒影,行走其上时总让人产生踩在深渊表面的错觉。正中央悬浮着全息投影的城市情绪指数图——此刻显示着平稳的淡绿色,数值6.2,旁边标注着“可控波动区间”。几个穿深蓝制服的工作人员匆匆走过,鞋跟敲击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的回响,没有人朝他多看一眼。

    电梯需要权限卡。陆见野刚走到感应区,电梯门就无声滑开——秦守正已经提前授予了临时通行许可。

    轿厢内部是哑光金属壁,唯一的装饰是角落里一盆濒死的蕨类植物,叶片蔫萎发黄,边缘卷曲成枯焦的螺旋。电梯上升的速度平稳得令人不安,陆见野能感觉到微弱的失重感拉扯着胃袋。数字指示灯一层层跳转:3、5、10、15……像在攀爬某种垂直的、没有尽头的阶梯。

    顶层到了。

    门开时,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复杂的味道:旧书纸张的霉味、某种上好茶叶被沸水激发出的清冽香气,还有一丝微甜的、若有若无的化学制剂气息——那是情绪稳定剂的典型气味,陆见野在净化局的训练营里闻过太多。

    走廊很长,两侧墙壁是深色实木镶板,每隔五米挂着一幅装裱精致的抽象画。陆见野认出了其中一幅:蓝黑交织的漩涡,颜料堆积得极厚,在灯光下投出沉重的阴影。铜制铭牌上刻着标题:《集体无意识,第七次记录》。他经过时,画中的漩涡似乎在缓慢旋转,像一只沉睡的眼睛在梦中的转动。

    尽头是双开的橡木门。门没锁。

    陆见野推门进去。

    秦守正的办公室大得超出了合理的行政空间范畴。那是一个半圆形的观测平台,弧形的那面墙是完整的曲面显示屏,此刻正显示着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和动态光谱图——全城八千个情绪监测点的实时反馈。红、黄、蓝、绿的光点在屏幕上流淌、汇聚、散开,像一场永不停歇的电子风暴,又像显微镜下观察到的某种致命病毒在培养皿中的增殖。

    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黑檀木办公桌,桌面上除了三台呈弧形排列的显示器,只有一个紫砂茶盘。秦守正背对着门,站在显示屏前,仰头看着那些流淌的数据。他穿着深灰色的中山装,布料挺括,背脊挺得笔直,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鬓角的几缕银发在屏幕冷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你迟到了三分钟。”秦守正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像古井深处的水。

    “路上堵。”陆见野走到办公桌前,拉出椅子坐下。椅子是真皮的,柔软得让人陷入,也困住。

    “第三层东区的排水系统凌晨发生了堵塞,市政机器人正在抢修。”秦守正终于转过身来。他的脸比三年前苍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像手术刀在无影灯下的反光,精准、冰冷,不带多余的情感。“你从那个方向来的。”

    陆见野没有回答。他盯着秦守正的手——那双修长、稳定、指节分明的手,此刻正在茶盘上缓慢地动作。烧水壶喷出细白的蒸汽,温壶、置茶、高冲低斟……每一个步骤都精确得像钟表齿轮的啮合,带着某种近乎宗教仪式的庄严感。茶水蒸腾起的白雾带着奇异的香气,不是纯粹的茶香,更像雨后青苔混合了某种苦艾草的味道,隐约还有一丝薄荷的凉意。

    “情绪调节茶。”秦守正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我自己调配的配方。能平复焦虑,提升专注力——当然,效果很微弱,毕竟我不是在制造违禁品。”

    他将一杯茶推到陆见野面前。茶汤呈琥珀色,清澈见底,透过杯壁能看见茶叶在杯底缓缓舒展,像沉睡的生物在苏醒。

    陆见野没动。

    秦守正笑了笑,端起自己那杯,凑到鼻尖轻嗅,然后才啜饮一口。“怕我下药?如果我想控制你,三年前就可以做到,不必等到现在。”

    “三年前发生了什么?”陆见野直接切入核心,像一刀剖开沉默的果实。

    秦守正放下茶杯。白瓷与黑檀木茶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渐渐消散成余音。他走到办公桌后坐下,双手交叠放在桌面,指腹轻轻摩挲着指节。“你很直接。也好,我们都不必绕弯子。”他的目光落在陆见野脸上,像在审视一件需要修复的古董,“但在告诉你之前,我想先让你看一样东西。”

    他按了下桌面的隐藏按钮。

    曲面显示屏上的数据流突然全部消失,切换成了一幅动态三维图谱。那是一个复杂得令人眩晕的神经网络模型,无数光点以特定频率闪烁,连接线如蛛网般交错,有些节点在缓慢脉动,像生物的心脏。

    “这是‘新火计划’的原始设计图。”秦守正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是常年负重的人才有的、浸入骨髓的倦意,“三十七年前,第一次情绪灾难爆发后的第二年,净化局的前身——情绪危机应对委员会——启动了这个计划。初衷很单纯,甚至可以说是高尚的:既然人类的情绪系统如此脆弱、如此容易崩溃,那我们能不能创造一种……‘调节者’?”

    陆见野盯着那张图谱。光点的闪烁有某种隐秘的韵律,像某种古老的心跳,隔着时间和屏幕传来。

    “调节者,”秦守正继续说,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看不见的图案,“是一类特殊的人造共情者。他们能精准感知周围人群的情绪波动,在危机爆发前进行疏导和缓冲。理论上,一个成熟的调节者可以守护一个街区,甚至一个社区。”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我们成功了,也失败了。”

    “什么意思?”

    秦守正调出了另一张图。这次是实验记录的时间轴,密密麻麻标注着日期、事件和用颜色编码的评级。绿线平稳上升,然后在某处开始剧烈波动。“前三批调节者都表现良好,情绪稳定指数维持在8.5以上,共情半径达到五十米。他们在安置社区工作了五年,自杀率下降了百分之七十,暴力事件减少了六成。我们以为找到了钥匙。”

    他的手指划过屏幕,停在一个用鲜红色标记的节点。那个节点像一道流血的伤口,在时间轴上格外刺眼。“但第四批……出现了意外变异。”

    陆见野的心脏开始加速,血液冲上耳膜,发出低沉的轰鸣。

    “变异体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情绪吸收能力——是前三批的十倍以上。但代价是失去了释放和调节的功能。”秦守正的声音越来越低,像在讲述一个不该被唤醒的噩梦,“他们变成了……情绪黑洞。任何靠近他们的人,情感都会被无意识地抽走,而他们自己则被困在不断膨胀的情绪淤积里,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崩溃。”秦守正关闭了屏幕,房间突然暗了下来。只有茶盘上的小灯泛着暖黄的光,照亮两人之间那片小小的桌面,像黑暗海洋中唯一的孤岛。“第四批十二个实验体,全部在三年内死亡。解剖报告显示,他们的杏仁核、前额叶皮层、海马体……所有与情绪处理相关的脑区都出现了不可逆的纤维化。死因记录为‘情感超载导致的多器官衰竭’。计划因此被冻结了十年。”

    陆见野的手在桌下攥成了拳,指甲陷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然后,二十三年前,我重启了计划。”秦守正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是执着?是疯狂?还是某种更复杂的、名为“责任”的火焰?“我认为问题不是方向错了,而是精度不够。如果我们能更精细地控制变异的方向,如果能创造出一种既能吸收、又能转化、最后还能释放的完整循环……”

    “你做了什么?”陆见野的声音干涩得像沙纸摩擦。

    秦守正沉默了很久。久到陆见野能听见自己心跳在耳膜上的撞击,久到茶盘上的蒸汽都开始稀薄。

    “我用了墟质。”

    这个词像一块冰投入滚油,在房间里炸开无声的寒意。

    “你知道墟质是什么吗?”秦守正的声音近乎耳语,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东西,“它不是物质,也不是能量,而是……情绪的原始基质。第一次灾难后,我们从墟城边缘收集到了七克。它被密封在绝对零度的容器里,存放在地下五百米的隔离库。理论上,它应该永远沉睡。”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的酒柜前——但玻璃柜门后没有酒,只有一排排编号的样本瓶,液体在瓶中呈现各种诡谲的颜色:暗红如凝固的血,幽蓝如深海,荧绿如腐败的磷光。他取出一瓶无色的液体,走回桌边,拧开瓶盖。“但我偷偷取出了0.1克。我想,如果能把墟质与人类胚胎的神经发育过程结合,也许能培育出真正的、完美的调节者。一个能承载所有情绪,却不会沉没的方舟。”

    陆见野感到喉咙发干,像有沙子在气管里摩擦。“你……用人做实验?”

    “用的是志愿者夫妇的受精卵。”秦守正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他们知道风险,签署了厚达两百页的知情同意书。他们想要一个孩子,但也想要一个能拯救世界的孩子。计划前五年很顺利,胚胎发育正常,出生后的婴儿表现出了惊人的情绪敏感度。我们监测到她——是个女孩——在三个月大时就能感知到母亲隐藏的悲伤,并试图用笑容去安抚。我们以为成功了。”

    “直到三年前。”陆见野替他说完,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抠出来的石块。

    秦守正点了点头。他打开那瓶无色液体,往自己的茶杯里滴了三滴。液体与茶汤接触的瞬间,茶色变成了淡淡的乳白,像稀释的牛奶。“这是高纯度记忆萃取剂。喝下它,你的海马体会暂时解除所有抑制,被潜意识封存的细节会浮上来。”他把茶杯推到陆见野面前,“如果你真的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就喝了它。但我要警告你——有些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陆见野盯着那杯茶。乳白色的液体在琥珀茶汤中缓慢扩散,像墨滴入水,又像某种生物在液体中苏醒、舒展。

    “怕了?”秦守正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种近乎慈悲的残酷,“也是,面对真相总是需要勇气的。你可以选择不喝,现在就离开。我会安排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给你新的身份,你可以像普通人一样——”

    陆见野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味道很奇怪。先是茶叶的涩,在舌面铺开一层粗糙的薄膜;然后是某种金属的腥,像舔过生锈的铁钉;最后在喉咙深处留下一丝甜腻的回甘,那甜意黏在食道上,久久不散。他放下杯子,白瓷与木盘相触发出轻微的“叮”,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等待效果发作。

    起初什么都没有。

    然后,视野边缘开始出现噪点。不是黑色的,是彩色的——红、蓝、绿的小点像显微镜下的微生物般游动、分裂。接着是声音:模糊的、遥远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听见的呼喊,扭曲变形,失去了语言的意义。

    “见野?你能听见吗?”秦守正的声音像是从隧道的另一端传来,带着回音。

    陆见野想点头,但发现脖子僵硬了。他看见自己的手放在桌面上,手指在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指节泛白。茶盘、茶杯、秦守正的脸……所有这些都在扭曲、拉伸、融化,像高温下的蜡像,边缘流淌成彩色的溪流。

    黑暗温柔地吞噬了视野。

    ---

    再睁开眼时,他不在办公室了。

    眼前是纯白的天花板,嵌着环形的无影灯,灯光明亮得刺眼,在视网膜上留下青色的光斑。空气里有消毒水和臭氧的味道,还有一丝微弱的、甜腻的金属气息——那是情绪样本挥发的气味。他躺在某种平台上,表面是冰冷的复合材质,贴着皮肤传导着恒温系统的低温。手脚被柔软的束缚带固定,带子内衬是吸汗的棉布,但束缚本身带来的窒息感清晰无比。

    他想转头,但脖子也被固定住了。只能看见正上方的灯,还有灯周围那些反射着冷光的器械:机械臂、注射泵、传感器阵列……所有东西都泛着不锈钢的哑光,冰冷、精确、毫无温度。

    “脑波稳定,墟质融合率87%,还在缓步上升。”一个女人的声音,年轻,冷静,带着实验室人员特有的、剥离情感的平直语调。

    “情绪阈值?”另一个声音,是秦守正,但更年轻些,没那么疲惫,语气里有一种紧绷的期待。

    “已突破安全线三倍。建议停止注入。”

    “继续。我们必须看到临界点——只有突破临界,才知道容器的极限在哪里。”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贴在了太阳穴上,左右各一。那是电极贴片,凝胶黏在皮肤上带来冰凉的触感。然后是电流——细微的、麻痒的电流,从接触点渗入,沿着神经向大脑深处爬行,像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脑髓里钻洞。陆见野感到恐惧,原始而纯粹的恐惧,想喊,但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他意识到自己不是“陆见野”——至少不是现在这个二十三岁的陆见野。这个身体更小,更轻,感知更敏锐,像一张过度绷紧的鼓皮,任何触碰都会引发剧烈的震颤。一个孩子?一个少年?十五岁?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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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墟质反应激增!融合率92%!”

    “继续监测。打开全频段情绪接收器,功率调到最大。”

    突然,世界变了。

    不是视觉的变化,不是听觉的变化,是某种更根本的、存在层面的感知转变。他“感觉”到了周围的存在——不是形体,是情绪。左边那个女研究员在紧张,但紧张里混杂着兴奋,像站在悬崖边俯瞰深渊时的颤栗,危险与诱惑交织成令人眩晕的快感。右边那个年轻的助手在恐惧,纯粹的恐惧,像动物面对天敌时的本能,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逃跑。

    还有秦守正。他的情绪最复杂:炽热的期待烧灼着理性的框架,冰冷的计算在权衡每一个风险,沉重的负罪感像铅块坠在心底,而所有这些之上,覆盖着一层坚硬的决心——那种为了“更高目标”可以牺牲一切的决心。

    然后,门开了。

    有人进来。不止一个。五六个,也许是七八个。他们的情绪像不同颜色的烟雾,瞬间充满了这个狭小的、无菌的空间:深蓝的疲惫,灰黄的烦躁,浅绿的好奇,纯白的漠然……这些情绪烟雾交织、缠绕,形成一团污浊的、不断翻涌的云。

    “见野,放松。”秦守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近,又很远,“试着接纳它们,像呼吸一样自然地接纳。”

    他尝试了。

    起初只是浅尝辄止。让那些情绪烟雾擦过意识的边缘,不深入,不纠缠,像风吹过皮肤。但渐渐地,有什么东西失控了。不是他在主动吸收情绪,是情绪在主动涌向他,像水流发现了一个突然出现的真空漩涡,疯狂地想要填满那个空洞。

    “吸收速率失控!”女人的声音在尖叫,失去了所有的冷静,“阈值突破十倍!二十倍!还在指数级上升!”

    第一个倒下的是门口那个警卫。他甚至没发出声音,就软软地瘫倒在地,像一袋被剪断绳索的沙包。他眼睛还睁着,但里面什么都没有了——不是空洞,是“无”。不是失去意识,是意识本身被抽干了,留下的只是一具还在呼吸的躯壳。

    然后是那个年轻的助手。他试图转身逃跑,但只迈出半步就跪倒在地,双手抱住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三秒后,他也安静了,脸上还凝固着惊恐的表情,但眼睛里已经没有任何情绪的光。

    女研究员是第三个。她试图去按紧急停止按钮,但手指在距离按钮五厘米的地方僵住了。她缓缓转头看向陆见野——不,是看向陆见野躺着的平台,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熄灭了,像蜡烛被吹灭的瞬间。

    一个接一个。

    陆见野想停下,但停不下来。漩涡有了自己的意志,在疯狂吞噬。他感到那些情绪冲进他的身体,不是通过血管或神经,而是通过某种更直接的、存在层面的通道。恐惧在胃里凝结成冰,愤怒在心脏周围燃烧,悲伤沉在肾脏的位置,焦虑缠绕着每一节脊椎……

    痛苦。难以想象的痛苦。不是肉体的痛,是灵魂被强行撑大、塞满、几乎要爆裂的胀痛。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过度充气的气球,皮肤每一寸都在尖叫,意识被挤压成薄薄的一片,边缘已经开始撕裂。

    “切断!切断所有连接!”秦守正的声音,但已经变形了,像隔着厚重的玻璃,扭曲失真。

    有人按下了什么开关。电极贴片的电流消失了。束缚带自动弹开。但已经太迟了。

    陆见野从平台上滚落在地,身体蜷缩成胎儿的姿态剧烈抽搐。他的眼睛睁着,透过被汗水浸湿的睫毛,看见倒在地上的那些人。七个人,横七竖八,像被随手丢弃的布偶。他们的胸口还在起伏——生理机能还在运转,但有什么根本的东西已经死了。

    秦守正跪在他身边,双手捧住他的脸,手指冰冷得像尸体。“见野?看着我,看着我!”

    陆见野看见秦守正的眼睛。那双总是冷静、理智、如同精密仪器般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恐惧?不,比恐惧更复杂。是震惊,是悔恨,是某种近乎疯狂的决断,还有一丝——一丝陆见野当时不懂,但现在明白的东西:那是科学家看着自己创造的怪物时,那种混合了敬畏与厌恶的颤栗。

    “听着,”秦守正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腥气,“接下来发生的事,你必须忘记。永远忘记。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所有还活着的人。”

    然后是一针注射。针尖刺入颈侧静脉的刺痛,冰凉的液体推入血管的胀感,然后——

    黑暗温柔地拥抱了他。

    ---

    陆见野猛地睁开眼。

    他还在办公室里,还坐在那张真皮椅子上。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料,黏在皮肤上,冰冷刺骨。他剧烈喘息,像刚被人从深水里捞出来,肺叶贪婪地攫取着空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烧感。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茶盘、茶杯、显示屏、秦守正的脸……像透过波动的水面看世界。过了整整十次呼吸的时间,世界才重新稳定下来,但边缘依然残留着细微的颤抖。

    “想起来了?”秦守正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陆见野盯着他,喉咙干得发痛,像吞下了一捧沙。“那七个人……”

    “情感死亡。”秦守正说,语气平静得像在宣读病历,“医学上的正式名称是‘全面共情剥离综合征’。他们的大脑结构一切正常,脑电波显示基础生理活动仍在进行——能呼吸,有心跳,血压稳定。但情绪中枢变成了空白。没有欲望,没有恐惧,没有喜悲,甚至连基本的条件反射性情绪都消失了。”他停顿了一下,寻找着更精确的比喻,“像被格式化的硬盘,所有数据都被抹除,只剩下空转的磁头。”

    “他们……还活着?”

    “在第三层西区的长期疗养院,靠营养液和呼吸机维持基础代谢。”秦守正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牛皮纸档案袋,边缘已经磨损泛白。他推过来,文件在桌面上滑行,发出沙沙的摩擦声。“这是事故的原始报告。第七页,有你的名字。”

    陆见野翻开文件。纸张已经泛黄,边缘卷曲,油墨也有些模糊。前六页是冰冷的技术描述:时间、地点、设备参数、操作流程、监测数据……每一个数字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像在为一具尸体做尸检报告。翻到第七页,他看见了那张照片。

    实验室的监控截图,黑白影像,像素不高,但足够清晰。一个少年蜷缩在地板上,身体扭曲成痛苦的弧度,周围是横七竖八倒下的研究员。少年的脸被散乱的头发遮住大半,但陆见野认得出——那是十五岁的自己。那个身体更单薄、肩膀更窄、还没有完全长开的自己。

    照片下方是打印的责任认定书:

    直接责任人:陆见野(实验体编号:04-7)

    事故原因:情绪吸收能力失控性暴走

    建议处置:永久隔离观察,必要时实施情感剥离手术以消除风险

    他的手开始颤抖,纸张在他指间发出细碎的、哀鸣般的摩擦声。

    “但这份报告没有被采纳。”秦守正又推过来另一份文件,纸张较新,格式也更规范,“这是我提交的最终版本,存档在净化局官方数据库里。”

    第二份报告的结论完全不同:

    事故原因:墟质注入设备安全阀故障导致压力过载

    主要责任:设备供应商(已追责并吊销生产许可)

    实验体状态:受轻伤,情绪稳定,建议继续观察并接受心理疏导

    陆见野抬起头,看着秦守正。办公室的光线从侧面打过来,在秦守正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像一尊裂纹遍布的雕像。“你……修改了报告?”

    “我销毁了原始数据,买通了在场的医疗官和两个技术员,重新编排了现场证据链,甚至伪造了设备故障的物证。”秦守正的声音依然平静,但陆见野听出了那平静底下的裂缝——那是常年背负秘密的人才会有的、细微的颤抖。“你知道为什么吗?”

    陆见野说不出话。他的舌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口腔底部。

    “因为那不是你的错。”秦守正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钉进木板的钉子,“是我设计的实验有问题,是我低估了墟质与人类神经系统的不可控反应,是我……在培育一颗种子的同时,没有预料到它长出的会是食人花。”

    “怪物”这个词没有说出口,但悬浮在空气中,像一把看不见的冰锥,刺进陆见野的胸腔,在那里留下一个寒冷空洞的伤口。

    “事故之后,我清除了你短期的情景记忆,给你安排了新的身份、新的住处、新的生活轨迹。”秦守正继续说,目光落在茶杯上,看着茶汤表面渐渐失去最后一丝热气,“我以为这样就能把一切埋进坟墓。让那些死者安息,让你重新开始,让这个错误永远封存。直到三个月前,《悲鸣》出现。”

    陆见野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捕兽夹夹住的动物在做最后的挣扎。

    “那幅画的情绪图谱,和你在事故中释放出的情绪残留波动,相似度达到94%。”秦守正调出曲面屏,屏幕亮起,显示两幅并排的波形图。一条红色,一条蓝色,起伏的轮廓几乎完美重叠,只在几个细微的节点上有分岔,像双胞胎的心电图。“更诡异的是,所有接触《悲鸣》的人都会情绪崩溃,只有你——只有你完全免疫。不是抵抗,是免疫,就像病毒不会感染自己的宿主。”

    “为什么?”陆见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那颤音从喉咙深处爬出来,带着陌生的、脆弱的质感。

    秦守正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再次走到那面巨大的显示屏前,背对着陆见野。屏幕上的城市情绪图谱还在永不停歇地流动,红黄蓝绿的光点像一场无声的电子雨,淋湿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因为《悲鸣》里装着的,”他缓缓地说,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撞上墙壁又弹回来,形成轻微的回音,“本来就是你排出来的东西。”

    陆见野僵住了。他的大脑在拒绝理解,在构筑防线,在尖叫着否认。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颗颗钉进他的认知结构里,把原有的世界图景钉得千疮百孔。

    排泄物。

    画廊里那个崩溃哭泣的女人,地铁站跳轨的男人,还有后续所有接触画作后陷入疯狂的人——他们的崩溃,他们的眼泪,他们的尖叫,他们破碎的人生……都是因为他身体排出的“废物”。

    秦守正转过身,脸上有一种近乎悲悯的表情——那种看着无可救药的病人时,医生脸上才会有的、混合了职业性关怀与深刻无力的表情。“事故那天,你吸收了七个活人的全部情绪,加上实验室里储存的十七个高纯度样本。你的身体就像一个超载的核反应堆,随时可能熔毁。为了保命,你的潜意识启动了一种……排泄机制。一种生物本能的、排出有毒物质的自救程序。”

    “你在胡说什么……”陆见野的声音微弱得像耳语。

    “你在无意识中,把无法消化的情绪淤积压缩、提纯,然后通过汗腺、泪腺和微弱的生物电场排出了体外。”秦守正走回桌边,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那个带指纹锁和虹膜验证的强化抽屉。他从里面取出一个黑色的金属盒,巴掌大小,表面没有任何标识。

    盒子打开时发出气压释放的嘶嘶声。

    里面铺着黑色的天鹅绒衬垫,中央嵌着一支提取笔——和《悲鸣》画框暗格里那支一模一样。细长的金属笔身,透明的储液管,尖端是极细的注射针头。笔管里还残留着几滴暗红色的液体,浓稠如血,在光线下缓慢流动,像有生命般沿着管壁爬行。

    “我收集了那些排出的情绪残渣,封存在这里。”秦守正把提取笔放在桌面上,笔身与木桌碰撞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本来打算慢慢研究,也许能找到逆转的线索。但三年前的一次实验室内部盗窃——我至今不知道是谁——让其中一份样本流失了。”

    陆见野盯着那支笔。暗红色的液体在管子里微微晃动,倒映着天花板的光,像一只沉睡的眼睛在眼皮下转动。

    “我不知道是谁偷走了它,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幅画里,更不知道是谁把画送进了画廊。”秦守正的声音低了下去,“但事实是,那幅引发了一连串死亡和疯狂的《悲鸣》,它的核心成分,是你三年前排出的情绪排泄物。那些让你痛苦到无法承受的东西,被提纯、被封装、被变成了一件……艺术品。”

    陆见野感到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他弯下腰,干呕了几声,但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排泄物。

    废物。

    毒源。

    这些词在他脑海里旋转、碰撞、炸裂。他想起画廊里第一次看见《悲鸣》时,那种莫名的、针刺般的熟悉感;想起触碰画框时,掌心传来的微弱温热;想起所有那些因此崩溃的人,他们扭曲的脸,他们破碎的哭声。

    原来他一直在看着自己的影子杀人。

    “现在你明白了吗?”秦守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穿过厚厚的玻璃,“你不是受害者,陆见野。你是源头。是这场瘟疫的零号病人。是所有那些眼泪的——最初的泉眼。”

    房间里陷入死寂。

    只有曲面屏上的数据流还在无声滚动,那些红黄蓝绿的光点闪烁明灭,像这座城市八千万人起伏的情绪呼吸,像一片由喜怒哀乐构成的、无边无际的海洋。陆见野看着屏幕,突然意识到那些光点中,有多少颗是因为他而黯淡的?有多少条生命轨迹,因为他三年前排出的那点“废物”而永久偏离了轨道?

    他缓缓站起身。腿有些软,肌肉在颤抖,但他撑住了,手指按在桌面上,指节泛白。

    “你要去哪?”秦守正问,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急切——不是愤怒,不是命令,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挽留。

    “离开。”

    “然后呢?去找陈砚秋?去找那些收集‘零号样本’的人?”秦守正的声音绷紧了,像过度拉伸的弦,“你以为他们想做什么?他们把那些样本叫做‘初泪’、‘初怒’、‘初惧’……他们是在收集人类情绪的原始模板!而你,陆见野,你就是那个模板本身!是所有那些样本的——”

    “那就让他们来找我。”陆见野打断他,声音冰冷得像刚从冻土里挖出来的石头。

    他拉开门,走进走廊。脚步一开始很慢,沉重,像踩在泥沼里。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奔跑。木地板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回响,像心跳的倒计时。两侧墙壁上的抽象画在余光里模糊成色块的洪流,那些蓝黑的漩涡、猩红的裂痕、灰白的虚无……此刻都有了新的、可怖的意义。

    电梯门开,他冲进去,疯狂按着关门键,然后按下底层的按钮。

    轿厢下降的失重感拉扯着胃袋,让他想吐。他盯着楼层数字一个个跳转:24、23、22……像在坠向某个深渊。

    门开,大厅,旋转门,街道。他冲进人群,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午后的阳光从第二层的模拟天穹滤下来,变成一层苍白无力的光晕,照在脸上感觉不到温度。他眯起眼睛,看见街上的行人:一个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孩子在襁褓里挥舞着小手;一个老人坐在长椅上发呆,膝盖上摊着一份报纸;两个少年在街角抽烟,烟雾在空气中画出短暂的弧线,然后大笑起来,笑声清亮得像碎玻璃……

    他们的情绪像看不见的烟雾,从身体里飘散出来。焦虑的灰色,喜悦的金色,疲惫的褐色,无聊的浅蓝……陆见野能感觉到它们,像盲人能感觉到风的方向。但现在他知道了,这些对他来说不是感知的对象,是潜在的“食物”。

    他能吸收它们。无意识地,被动地,像黑洞吸收光线,像海绵吸收水分。

    他停下脚步,站在街心,仰头看着天空。第二层的穹顶模拟着虚假的蓝天,白云以精确的、程序设定的频率缓缓飘移,永远不会下雨,永远不会出现乌云。一切都那么有序,那么可控,像一件精心设计的玩具。

    除了他。

    陆见野把手伸进衣袋,指尖触到那支从拍卖会顺来的情绪抑制剂。冰凉的金属管身贴着皮肤,像一个冷静的、理性的选择。他可以用它,暂时屏蔽自己的能力,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走路,吃饭,睡觉,假装那些死去的、崩溃的、被污染的人与他无关。

    但那样有什么用呢?

    瘟疫的源头还在。零号病人还在。那些“零号样本”还在被收集,那个所谓的“最终融合”还在筹备。

    他把抑制剂塞回口袋,没有拿出来。

    继续向前走。脚步不再慌乱,变得稳定、沉重,每一步都像在泥泞中拔出又踏入。他知道自己要去哪了——不是躲藏,不是逃避,不是寻找救赎。是去找到那些收集“零号样本”的人,找到陈砚秋,找到他们背后的网络,找到那个所谓的“最终融合”。

    如果他是源头,那就从源头解决问题。

    如果他是怪物,那就找到制造怪物的人。

    如果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错误——那就让这个错误,终结在自己手里。

    街角的公共显示屏正在播放午间新闻,女主播的声音甜美而平稳,像一层薄薄的糖衣包裹着所有残酷的真实:“……情绪净化局今日发布公告,近期出现的多起情绪失控事件已得到有效控制。秦守正局长在发布会上表示,市民无需恐慌,净化局有能力也有决心维护城市的情绪稳定,确保……”

    陆见野从屏幕前走过,没有回头。

    阳光——如果那苍白的光晕能算作阳光的话——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人行道上,边缘模糊,像一道正在渗入地面的、黑色的裂缝。他走着,那道裂缝跟着他,像他永远无法摆脱的、自身的轮廓。

    而在他看不见的身后,在净化局顶层那扇单向玻璃后面,秦守正站在窗前,手里握着那支装有暗红色液体的提取笔,目光追随着街上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又像是在祈祷。然后他转身,把提取笔放回金属盒,锁进抽屉。

    抽屉合上的瞬间,发出沉重的、像棺材盖落下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