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枪口调转,让程晚宁猝不及防。
她永远猜不中这个变幻莫测的男人下一步要做什麽。譬如他刚刚还在审问泰德夫妇,现在却把枪对准了她。
她顶着黑漆漆的枪口,佯装镇定:“我怎麽了?”
“刚刚让你开枪,为什麽不开?”
“我不想开。”程晚宁肆无忌惮地直言,“换成你动手不是一样吗?反正那两个人都要死。”
她会在所有长辈面前表现出乖巧的姿态,唯独这个人,她连初见的礼貌都懒得伪装。
她凭什麽要对恶贯满盈的人笑脸相迎?
这两天发生了太多事,完全颠覆了程晚宁对家里的认知。
从小信念坚定的人被拖入杀戮的灰色地带,如果这时有人拿枪指着她,她恐怕只会崩溃到无心反抗。
一旁的辉子发觉到程砚晞的不悦,想劝程晚宁顺从点,一味顶嘴对她没有好处,但抬头瞥见他渐冷的眸色,又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而程砚晞忽然放下枪,视线移向角落的烧铁,心里有了主意。
当程晚宁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已经拿着铁钳走到她跟前。
看清钳子上的东西,她心里一震。
经过高温锻造的烧铁变成焦红色,不用想就知道它的表皮温度究竟有多高。
“你好像不怕死。”他用另一只手捏上程晚宁的脸,随即瞥向那个骇人的刑具,“那这个呢?”
进入地牢的时候,程晚宁每次看见犯人处刑的场景,都会抖得厉害。
那是跟被枪指着时,截然不同的情绪。
所以程砚晞猜测,她应该非常怕这些折磨人的玩意。
果不其然,他刚用钳子夹起铁片,程晚宁就开始後退:“别……把这个拿开……”
见他往这边靠,她应激似的跑向大门。然而还没摸上把手,就被看守人员先一步锁死了门。
这里是程砚晞的地牢,所有人都听从他的指令。如果他不让程晚宁走,那她绝对走不出这个大门。
程晚宁顿时有种入了狼窝的感觉。
她不该忤逆他的。可为什麽一定要逼她开枪?为什麽要让她的手沾上鲜血?
就因为程砚晞是那种人,所以想把她也变成同类吗?
命运真是造化弄人,喜欢把身处两个世界的人绑成家人。倘若她跟程砚晞没有任何关系,是不是就不会有交集?
程晚宁转过身子,颤栗地瑟缩着。
她不可能任由那个可怕的东西烫到自己皮肤上,那样她会疯掉。
众目睽睽下,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往前一步抱在了他身上。
见状,刚准备劝说的帕比罗愣住了,迈出的脚收了回去。
所有人都没想到她会这样做,包括程砚晞。
被抱住的人微怔片刻,思绪有一瞬间的停滞。浑身上下只馀胸口软绵绵的触感,仿佛被棉花压住。
程砚晞没有推开怀里的人,而是轻轻把铁钳放回原位。
他本来就没想着伤害程晚宁,只是看她害怕这些,才拿出来吓唬她,就像逗弄小孩。
他猜到她会求饶丶会哭泣,但对於她突然扑过来,则是始料未及的。
“对不起,我听你的话。求求你不要拿这个东西对着我……可以吗?”不知道是不是哭了,程晚宁的嗓音愈发哽咽。
身体坍缩,垂下泪痕。
她心里的防线早已崩塌,像是有一只不容置喙的手,紧紧掐住了她的咽喉,残忍地逼她睁开双眼,直视自己最恐惧的画面和苟延残喘的心脏,然後告诉她“你逃不掉的”。
在听到父母遇害的那一刻,在得知自己身份的一瞬间,真理之塔轰然倒塌,世界不复存在。
先前对恶的抗衡顿时显得可笑至极,原来她自己就是那种人,生活在毒贩家庭的孩子却庸俗清高。她最终变成了自己最痛恨丶最不齿的那一类人。
或许只有疯掉才能拯救她,可疯子也是凡人之躯,会疼痛丶会流血。
阴暗潮湿的监牢里,铺天盖地的危险气息和温情并存,夹杂着试探和危机。
与此同时,刚才她内心的问题逐渐浮现出答案。
就算不是家人也一样,他们注定会有交集。
因为——在深冬的那个雨夜,她踏进了那条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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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牢出来,重见天日的时候,程晚宁恍惚觉得刚刚就像一场梦。
心脏被硬生生挖了一个洞,去除蒂固的疼痛无法缝起,她不得不接受既定的现实。
父母身亡,程晚宁无处可去,回家的欲望也大幅降低,行尸走肉般跟在程砚晞身後,思考自己渺茫的未来。
如果能安全回到曼谷,她今後只能一个人生活。
回去以後该怎麽办?像往常一样上学丶放学丶打游戏吗?没有家人陪伴的日子,是否会感到无尽的空虚?
从小爸妈就很忙,陪在她身边的时间不多。但每次想着他们过段时间会回来,程晚宁就十分期待,日子从而有了盼头。
可这次,是真正的永别。
他们的确作恶多端,但也是她的父母。血浓於水的亲情,足以凌驾於道德之上。
风肆意亲吻枯桠,卷起柔顺的发梢。思考之际,视线偶然落在周身的街道两侧。
自从拐弯过後,程晚宁发现路边的乞丐突然多了起来。从零零散散到走几步就能撞见,不过一条街的距离。
令她惊讶的是,这些乞丐不仅有当地居民,还有许多白种人。
在程晚宁的印象里,白种人大部分来自欧洲和美洲的发达国家,拥有很高的生活水平和物质基础。
可生活在这种富裕地区的人,还需要跨国到芭提雅乞讨吗?
那些白人乞丐衣着整齐丶身上一尘不染,若不是跪在地上向路人乞讨,程晚宁还真认不出来他们是乞丐。
他们宁愿屈膝在他人脚下接受施舍,也不愿靠自己的努力挣钱。
而泰国居民大多崇拜白人血统,再加上佛教的影响,他们只要看见“身无分文”的白人乞丐,就会毫不吝啬地施以援手。
於是就有了街头可笑的一幕:气色红润的白人在地上厚颜无耻地伸手要饭,真正贫苦的善良群众却在给予赞助。
本以为这就够讽刺了,直到程晚宁看见一个乞丐收摊,拿着钱转身去了不远处的风月场所。
那人一起身,立即褪去了乞讨时的可怜神情,仿若尊贵的客人一般,大摇大摆地进入富人场所。
而把钱花光後,他大概又会回到原地,周而复始地进行新一轮乞讨。
人人都在卖力演出,钵里满满当当里纸钞堆进底部,流淌着资本家与阴谋家虚伪的血液。
你要如何去审视人性?
他们永远在为自己的利益奔走,为了金钱不择手段,於声色犬马中渐软了一身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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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晞定的酒店离这儿不远,今天多了几间空房,程晚宁如愿以偿搬去了单独的房间。
程砚晞不怕她逃跑,如今宗奎恩和程允娜已死,没了保护伞,她跑到哪儿都一样。
更何况程晚宁现在身无分文,连回家的钱都没有。这一片到处都是坏人,想要安全回家,她只能乖乖呆在他身边。
因为他是她的表哥。
——是除了爷爷外,她唯一的亲人。
……
阿玛瑞度假酒店的贵宾套房里,程晚宁抱着枕头享用服务员送来的水果拚盘。
她庆幸着自己能够离那个可怕的家夥远点。不然以程砚晞捉摸不透的性格,她连睡觉都不踏实。
虽然同意程晚宁单住一间,但程砚晞限制了她的出行自由。酒店所有工作人员和保安都收到消息,禁止放这个女孩独自外出。只要不出酒店大门,整栋楼里的其他地方随便逛。
程晚宁没有手机,也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索性往床上一躺,逃避似的用被子捂住脸。
她向来是个不喜欢考虑以後的人,未来太遥远,诸多的不确定因素让她无法想象与规划。活在当下,她只能尽力自保。
有时候真觉得自己是个情感匮乏的自私鬼。对於爸妈的离去,她只感觉到一阵阵悲恸,但也仅限於悲伤,而没有竭斯底里的绝望。
或许,她天生就在情感上有某部分缺失,正如同此刻眼里毫无生机的空洞。
至今为止,生活虽然富足充实,但总好像缺少了点什麽。
心脏始终有一块地方空空的,又容易应激。
那里是无人踏足的禁区。
它到底……是什麽呢?
意识迷迷糊糊,倦怠的眼皮愈发沉重。醒来正对着床边的闹锺,时针指向七字。
晚上六点到八点,是阿玛瑞酒店提供的晚餐时间,就餐地点在四楼。
想着今天还没吃东西,程晚宁换好衣服,准备出门。
就餐的话,应该不用和程砚晞报告了吧。
程晚宁的房间跟他挨得很近,路过时,她特意往里瞄了一眼。门是锁着的,不知道人在不在里面。
这时,走廊尽头的房门突然打开,从里走出一个轮廓熟悉的人。
程晚宁眯起眼,认出他是那个狙击手。
帕比罗正往楼梯口的方向走,这一举动勾起了程晚宁的好奇。她顾不上饥饿的肚子,偷偷跟在後面。
为了避免发现,她跟他保持着一定距离。沿着楼梯下至一楼,帕比罗刚好踏出酒店大门。
这是个好机会。
程晚宁刚准备跟上去,就被前台的工作人员拦住:“等下小妹妹,你不能独自出去。”
很显然,他们接到了关於限制程晚宁出行的通知。
不能独自出去,也就是说,可以被别人带出去。
程晚宁指了指门外,使出一贯的诚恳语气:“我是跟前面那个人一起的,只不过他走路太快了,我有点跟不上。”
“我可以出去了吗?他快走远了,如果发现我不见了,还得回来找我。”
工作人员眺望着帕比罗的背影,确实是今天跟她一块进来的客人。
程晚宁成功被放行,但由於耽误了点时间,跟踪的目标已经不见身影。
她在街头东张西望了一番,正准备逃跑,一双手忽然搭上她的肩膀:
“你在找我吗?”
近在咫尺的声音如幽灵般从脑後响起,程晚宁吓得一激灵,条件反射地拍开对方的手。
回过头,赫然是她四处寻找的身影。
其实在酒店门口,帕比罗就察觉到这小鬼在跟踪他。本以为她走不出酒店大门,没想到真被她糊弄过来了。
程晚宁想辩解,嗓子却像堵了东西般发不出音。
半晌,蹦出一句:“那个,你要去哪儿?”
“风月街。”回答的同时,帕比罗拽住她的胳膊,“你偷偷溜出来,晞哥知道吗?”
眼见他就要把自己揪回去,程晚宁连忙开口:“等等,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怕他拒绝,程晚宁昂起脑袋,用亮晶晶的美目望向他,嘴里是恳求的语气:“我很乖的,不会乱跑。房间里太闷了,我想出去透透气。”
这种差事就得找帕比罗。辉子太忠心,不可能帮她瞒着程砚晞;而帕比罗似乎没有那麽怕雇主,人还很好说话。
他顾虑道:“你跟你表哥说了吗?”
“我路过他房间的时候,他人不在。你别告诉他,我就出去玩一会,他不会发现的。”
“你可以带着我吗?我保证不会添乱的。”
如果放在平时,这种背锅差事帕比罗肯定不会同意,可小姑娘一直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不答应,她就一直看,看到他答应为止。
经不住程晚宁的苦苦哀求,帕比罗心软道:“那你跟着我,千万别乱跑。”
就出去一会,应该不会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