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国际学校的高二(三)班,班级会议召开到一半,苏莎宣布课间休息,去门口拨了个电话。
班级满满当当的座位只缺了一人,电话要拨给谁显而易见。
“上课半小时了,你人呢?”苏莎扫了眼手机顶端的时间,脸色氤氲着怒气。
在群里强调了几遍按时到班,还是有人迟到,而且连个请假短信都没有,简直是不把她这个班主任当回事。
有好奇的学生悄悄跑过去偷听,刚走到门後,就听外面的人猛然拔高音量——
“被锁在自家院子里了?!你现在逃课真是连理由都懒得编了!”
“什麽?父母去世了?!为了翘课,你连这种胡话都编得出口!让你家长来一趟,现在就来!”
“唉,你敢挂我电话!”
苏莎不是那种暴脾气的老师,面对学生犯错,总是能放平心态教育。
可唯独在某些人面前,她总是克制不住愤怒的情绪,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火。
靠近门口的学生被她一声吼吓得不轻,可只有菲雅知道,电话里的人没有说谎。
作为程晚宁最好的朋友,菲雅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每个人的痛苦都是不一样的,她无法用自己的理念诠释他人想法,也无法站在个人角度提供解决方案,不然只会显得她的善意如风凉话般虚伪。
玛纳走到菲雅桌前,跟她说着悄悄话:“苏莎老师的脸色不太好,是因为程晚宁旷课了吗?”
因为程晚宁的缘故,菲雅结识了这位转校生,把她当做共同好友看待。
“应该是吧。”
“好可惜,本来还想在今天见见她的。昨天报道时她身边的人好多,我都没来得及找她聊天。”玛纳感叹道,“她是不是很开朗?”
联想到程晚宁平日的作风,菲雅撑着桌子的手扶住额头:“熟悉了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什麽意思?”
“她以前不是这样。”
语罢,菲雅才察觉到自己说得有点多了。
这话勾起了玛纳的好奇心:“她以前是什麽样?方便聊聊吗?”
菲雅轻轻用食指挠了挠脸,眼睛转向别处:“这个……我不好形容,你可以自己问她。不过她现在表现出来的,确实比以前开朗,也比以前更受欢迎。”
玛纳注意到,她用的是“表现”。
没有直接说变得开朗,而是用“表现”代替。
她笃定眼前的女生肯定知道点什麽,但出於隐私,没有过多透露。
菲雅无意嘀咕:“这应该……算是好事吧,她现在结交了更多朋友。”
刚入学的那一段时间,程晚宁因为阴晴不定且不合群的个性遭遇了许多恶意。
乌合之众随波逐流,像是一场流行性病毒。
菲雅则是她的第一位朋友。
她不顾旁人劝阻把程晚宁拉入自己的社交圈子,带她认识更多的朋友,告诉她怎样伪装自己。
菲雅当然忘不掉程晚宁以前的样子,和她曾经所处的境遇。
与今日截然不同。
黎明脱胎於至暗的夜空,它不似太阳那般炽热,却倒映出人类最虔诚的希冀。
在她们相识之前,那个记忆中的女孩总是孤身一人。
她的眼里没有一点儿光亮,灰蒙如迷雾般空洞——
却从某一刻,悄无声息地诞生一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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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天气比往年要冷,明明正值热季,却依旧有疾风掠境。
伴随着冷空气袭来,雾蒙蒙的天空下起小雨,嘀嗒不停地落在脸上,降低身体最後的温存。
程晚宁坐在别墅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攥着仅有的一部通讯设备,还没解释完一句话,手机就“嘟嘟嘟”响了三声。
低头再次看去,屏幕已经漆黑一片。
这是她从别墅追出来时,顺手抄在口袋里的。昨晚忘了给手机充电,今天打开时,电量已经变成了岌岌可危的一小格红色。
趁着还没关机,程晚宁立即给苏莎拨了通电话,可如此奇葩的理由无法说服她。
正当程晚宁想补充点什麽,手机就自动关机了。
她回头望了眼,身後的门依旧紧锁着,毫无打开的迹象。
早晨她跑到院子门口时,忽然有一阵狂风呼啸而过。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身後敞开的别墅大门被紧紧关闭,然後自动上了锁。
没有钥匙,她既出不去院子也进不了房,只能卡在院子与别墅之间这段尴尬的位置。
被暴雨压下的气温里,女孩没穿外套,只裹着一件薄到不行的打底衫蹲在外面,浑身冻得瑟瑟发抖。
雨势渐大,凛风吹彻,裹挟着雨滴落在肩头,冷意更甚。
程晚宁只能躲在别墅门口的那一小片屋檐下,整个人缩在角落里,伸手把衣服裹紧,竭尽所能获取热量。
她平时最喜欢下雨天,因为在家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总感觉很惬意。可此时此刻,她却无比讨厌这场大雨,把她淋得神志不清。
早知如此,还不如躲在别墅不出来,至少能睡个温暖的回笼觉,还有手机相伴。
大雨愈发滂沱,模糊了眼前的景象。万物徜徉,漫漶在水波的涟漪。
小小的房檐逐渐遮挡不住强烈的攻势,雨水从四面八方斜漂进来,砸在身上是钻心刺骨的寒。
铺天盖地的凛冽冲垮臆想的温柔,溃烂的情绪疯涨。
在这个避无可避的暴雨天里,她陷落在城市深处。
……
院子门口,程砚晞收起伞,抖了抖上面的雨水。
外面的雨基本上停了,只有细碎的小雨滴飘落。但他不喜欢弄脏衣服,所以撑了把伞。
踏过浅浅的水洼,他望见别墅门口坐了个小小的人影。
只见女孩背靠着门,双腿曲起,脑袋紧紧埋在胳膊里,身影既狼狈又可怜。
程砚晞这才想起,家里还关着一个小孩。
本来只是想把她锁在家里长点记性,谁知她自己作死跑了出来,房门还不小心关上了。外面又是刮风,又是下雨的,差点没把她冻死。
见程晚宁一动不动地缩在那儿,程砚晞以为她哭了,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若是平常,她肯定没胆子不搭理他。
程砚晞拽起她纤细的胳膊,把碍事的手臂移开,才发现她居然已经睡着了。
巴掌大的小脸被冻得通红,长睫焉巴巴地耷拉着,像一个精雕细琢却又毫无生气的瓷娃娃。
看见她无意识发抖的身体,程砚晞大概已经想象到,她这一天是如何度过的。
许是动作太大,惊醒了她,熟睡的人拧了拧眉,慢慢睁开眼。
长而密的睫毛向上翘起,鼻尖通红,却无损眉眼间的灵动。
程晚宁刚才梦见自己掉入一个冰窟,不断下坠的过程中,身体忽然察觉到一丝微妙的暖意。
“……你回来了?”她揉了揉泛红的眼眶,有气无力地开口。
一出声,就连带着两声咳嗽。
没称呼他为表哥,但看在她病怏怏的份上,程砚晞倒也没生气:“起来,别躺在家门口。”
地上的人昂起头,晕乎乎地问:“冷……冷死了,能拉我一把吗?”
常年不锻炼养成的弱不禁风体质,被暴雨淋了一天,程晚宁感觉自己连器官都要冻衰竭了。
好在他还算有点人性,没把她丢在外面不管。
程砚晞直接揪起她的衣领,把她从地上拎了起来。
领口被往後一扯,程晚宁差点窒息,忙不迭地叫道:“疼丶疼,别拽!”
听罢,他松开手,嫌麻烦似的蹙起眉心:“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想让我怎麽办?”
程晚宁撇撇嘴,坐在地上耍起无赖:“可你这样揪我衣领,会把我勒死的。”
勒死算了,遗产正好到他手里。
程砚晞拿她没办法,干脆蹲下身,将她打横抱回屋里。
她身子很轻,他抱起来毫不费力,软绵绵的触感甚至让他怀疑自己抱了团棉花。
程砚晞把人放到沙发上,拍了拍衣服上的水渍,顺手丢了件外套给她:“醒了就快去洗澡,别把沙发弄脏了。”
听到这儿,程晚宁顿时感觉冰凉的躯体暖暖的。
不是物理上的温暖,而是生气的怒火。
他害得她差点冻晕,现在担心的居然是沙发。
想必那件外套也不是给她保暖,而是防止衣服的水沾到沙发上。
程晚宁窝着一肚子火来到浴室,所思所想全是今天崩溃的遭遇以及对罪魁祸首的谩骂。直到洗完澡,望着空空如也的架子,才发现自己貌似忘记了什麽。
浴室墙边挂着的只有被雨浸湿的那套衣服,如果现在穿上,就相当於白洗了。
可她也不能裹着浴巾下楼,这是表哥家,房子里还有个大活人。要怪就怪别墅太大,浴室和卧室都不在一个楼层。
程晚宁悄悄扒开门,远远看见楼下沙发上坐着个人,犹豫再三後开口:“表哥,能帮我捎一下衣服吗?我忘记拿进来了。”
门开的缝隙很小,只够她露出一个头。披在脸侧的黑发还是湿漉漉的,应该是没来得及擦干。
不等他答复,程晚宁就主动报出了衣服位置:“卧室衣柜右下角的那个格子,随便拿一套就好。”
她补充得倒是爽快,都没考虑过他答不答应。
说完,她立即闭上门,连个“谢谢”都没有。
好在程砚晞这会儿没什麽事。他勉为其难动身到卧室,发现前不久还是欧式风格的装修,不知何时已被自家表妹装扮成了粉色少女风。
床上的被褥和枕头换成了浅粉色套装,床头柜上的日常用品也替换成了各式各样的娃娃,只留一袋纸巾挤在边上。
琳琅满目的玩偶,让人一时间分不清这卧室是给人睡的,还是给娃娃睡的。
房间里依旧能闻到淡淡的香水味,但跟上次扑鼻的浓香不同,这次更偏向清新。
或许不是香水,也有可能是她用过的洗发液和沐浴露的茉莉香。总之并不让人讨厌,反而有种陷进去的愉悦感。
程砚晞拉开衣柜,从右下角取出一件毛衣和绒裤。翻找的过程中,偶然触碰到一片质感柔软且带有蕾丝花边的布料。
顺手一拽,发现居然是个白色的文胸。
想到程晚宁刚刚的请求,程砚晞干脆把这件小内衣也一起捎了过去。
眼神不自觉地向下瞥去,发现尺寸比他想的还要大,甚至超过了他的手。
与此同时,浴室里的人似乎等不及了,裹着浴巾急匆匆地将脑袋探出来,终於看见走到门口的程砚晞。
虽然是亲人,但站在面前的毕竟是个成年男性。这样的情况下托他拿衣服,程晚宁还是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她轻声道谢,伸手抱住被递过来的衣服,一眼就发现边上露出了一截长长的白色带子。
有点眼熟,但又不确定那是什麽。程晚宁以为是哪件衣服的带子,直接把它从中间抽了出来。
於是当着他的面,那件白色文胸就一丝不挂地躺在了衣服最上端。
看着自己的贴身衣物,程晚宁短暂地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一抹肉眼可见的绯红迅速爬上脸颊,紧接着扩散至耳朵——
“你为什麽把这个也拿过来了?!”
不知名的情绪破壳而出,连带着少女时期的羞耻沸腾蔓延,变调了她的心绪。
这跟裹着浴巾在别墅里到处乱晃有什麽区别?
程砚晞被她叫得耳朵疼。他无视程晚宁气恼的视线,理所当然地反问:
“不是你说的拿一套麽?”
吵是吵了点,不过她此刻的模样,倒是可爱得不像话。
……
冲洗完热水澡,冷意褪去许多。虽然还是有点咳嗽,但好歹没下午那麽难受。
程晚宁换上保暖睡衣,在书房里翻找感冒药。
隔着老远,她听见程砚晞提醒:“退烧药在储物室。”
程晚宁拿起一盒感冒药,站起身:“不用了,今晚吃退烧药,明天就起不来了。”
他挑了挑眉:“发着烧你想去哪儿?”
“没有发烧,只是有点感冒,吃点感冒药就行了,我明天还要上学。”她宁愿多在教室睡一会,也不想呆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别墅。
“平时也没见你这麽积极。”
“今天班主任给我打电话了,我明天得当面跟她解释一下。而且,我有些事情要跟朋友说。”
班主任是次要的,後面半句才是重点。
一张模糊不清的人脸在程砚晞脑海中飞速闪过,他咀嚼着字眼,没几秒便冒出一个绰号:“那个‘天才’?”
对於程晚宁身边的朋友,他只清楚这一个,尽管并不知道那女孩叫什麽。
复又听到那个外号,程晚宁也懒得纠正,直接点了点头。
“她对你很重要麽?感冒成这样也想着找她。”他对此嗤之以鼻。
程砚晞对小孩子之间所谓的交谈并不关心,但程晚宁三番五次提到这个名字,让他觉得那个女孩在程晚宁心里的地位似乎不同寻常。
程晚宁低下头,垂落的眼神似乎在透过地面看向什麽遥远的东西,紧接着微抿起唇,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嗯,很重要。”
她曾一度认为自己的远方一片荒芜,直到有人闯入了那里。
蒙承那一缕光,在她往後的日子里迎来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