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
苏晚醒了。
身边是空的。
她伸手摸了摸,床单微凉。傅瑾琛已经起来很久了。
她坐起身,看见书房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
又熬夜。
苏晚皱了皱眉。记者会之后,傅瑾琛表面恢复正常,但她总觉得他脸色不太好。问他,总说“没事”。
她下床,披了件外套。
推开卧室门时,客厅一片漆黑。只有书房那道光,斜斜地切在地板上。
她走过去。
手放在门把上,正要推开,听见里面压抑的闷哼。
很轻。
但苏晚听清了。
她心头一跳,轻轻推开门。
傅瑾琛背对着门,坐在书桌前。台灯调得很暗,只照亮桌面一角。他弓着背,一只手按着胃部,另一只手撑着额头。
背影在颤抖。
苏晚站在门口,没出声。
她看见他伸手拉开抽屉,摸索着什么。动作很急,带倒了一个笔筒。笔滚落一地。
他顾不上捡,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药瓶。
拧盖子的手在抖。
第一次没拧开。
第二次,用力过猛,药瓶掉在地上。白色药片撒了一地。
傅瑾琛低骂了一声,弯腰去捡。
然后他僵住了。
因为看见门口的影子。
他缓缓抬起头。
灯光下,他的脸白得吓人。额头上一层细密的冷汗,鬓角都湿了。嘴唇没有血色,紧紧抿着。
“晚晚……”他开口,声音沙哑,“你怎么醒了?”
苏晚走进来。
她没说话,蹲下身,一片一片捡起地上的药片。
傅瑾琛想阻止:“别捡了,脏……”
苏晚没理他。
她把药片全部捡起来,放进瓶子里。拧好盖子。
然后,她拿起药瓶,看标签。
字很小。
但她看清了。
盐酸曲马多。强效止痛药。
苏晚的手微微发抖。
她抬起眼,看向傅瑾琛。
“胃疼?”她问,声音很平静。
傅瑾琛避开她的目光:“嗯。老毛病,吃点药就好。”
“老毛病需要吃这个?”苏晚晃了晃药瓶,“傅瑾琛,这是处方止痛药。”
傅瑾琛沉默。
他撑着桌子站起来,想从她手里拿过药瓶。
苏晚后退一步。
“多久了?”她问。
“什么多久?”
“这种疼。多久了?”
傅瑾琛别过脸:“真的没事。你去睡吧。”
苏晚没动。
她看着他额头的汗,看着他发白的嘴唇,看着他按在胃部的手。
“上次记者会那天,”她慢慢说,“你在台上握我的手,手心全是汗。我当时以为你是紧张。”
傅瑾琛喉结滚动。
“不是紧张,对不对?”苏晚往前走了一步,“是疼的。对不对?”
傅瑾琛闭上眼睛。
“晚晚……”
“回答我。”苏晚的声音在发抖,“是不是?”
很长一段沉默。
然后,傅瑾琛轻轻点了下头。
“嗯。”
苏晚的心脏像被狠狠攥住。
她想起记者会那天,他在台上说了那么久的话。字字清晰,句句有力。握着她的手那么稳。
没人看出他在疼。
没人知道他忍着剧痛,站在所有人面前,为她辩护。
“为什么不说?”苏晚的声音很轻,“疼为什么不说?”
傅瑾琛睁开眼。
他看着她,眼神里有疲惫,有隐忍,还有一种很深的东西,苏晚看不懂。
“说了又能怎样?”他扯了扯嘴角,一个很淡的笑,“让你担心?让你半夜起来给我找药?让你守着我睡不着?”
他伸手,想碰她的脸。
手抬到一半,又放下。
“晚晚,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苏晚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
她死死咬住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
“所以你就自己忍着?”她把药瓶举到他面前,“吃这个?傅瑾琛,你知道这种药吃多了会怎样吗?”
傅瑾琛没说话。
“会依赖。”苏晚一字一句,“会伤胃。会上瘾。”
“我知道。”傅瑾琛低声说,“我控制剂量了。”
“控制剂量?”苏晚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以为这是吃饭?还控制剂量?”
她把药瓶重重放在桌上。
“明天去医院。”她说,“全面检查。我陪你去。”
“不用。”傅瑾琛立刻说,“我后天有个重要的并购案要谈……”
“推了。”苏晚打断他。
傅瑾琛怔住。
“推了。”苏晚重复,声音很坚决,“或者我去跟周铭说,让他替你。”
“晚晚……”
“傅瑾琛。”苏晚看着他,眼睛通红,“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撑着不说,我就不会心疼?”
傅瑾琛僵住了。
书房里很安静。
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傅瑾琛的呼吸很重,带着压抑的痛楚。
苏晚的呼吸很轻,轻得像随时会断。
“不是。”傅瑾琛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厉害,“我只是……怕。”
“怕什么?”
傅瑾琛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低声说:“怕你是因为可怜我才留下。”
苏晚愣住了。
“你说什么?”
傅瑾琛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漆黑的夜。
“这半年,你对我的态度变了。”他慢慢说,“会对我笑,会让我接安安,会让我陪你吃饭。”
他顿了顿。
“我知道,你心软了。因为我为你挡过刀,因为我为你开记者会,因为我……看起来很惨。”
他自嘲地笑了笑。
“我怕这些好,这些温柔,都是因为可怜我。”他转过头,看着苏晚,“怕你觉得我病了,你不好意思离开。怕你是因为同情,才说爱我。”
苏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眼里的脆弱。
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男人。
这个在北城呼风唤雨的男人。
此刻在她面前,卑微得像一个乞丐。
“傅瑾琛,”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因为同情,就跟人在一起?”
傅瑾琛没说话。
“如果是同情,”苏晚往前走了一步,“五年前我怀孕的时候,就该回头找你。如果是同情,安安生病我付不起医药费的时候,就该给你打电话。”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
“可我都没有。”她站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因为我不想用孩子绑架你,不想用可怜换取感情。”
她伸出手,很轻地碰了碰他的脸。
“现在,你觉得我会因为可怜你,就跟你过一辈子?”
傅瑾琛闭上眼睛。
一滴泪,从他眼角滑下来。
“对不起。”他低声说,“晚晚,对不起。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我自己。”
苏晚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她抱住他。
抱得很紧。
傅瑾琛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他把脸埋在她肩头,手臂环住她的腰。
“明天去医院。”苏晚在他耳边说,“我陪你去。不许拒绝。”
傅瑾琛沉默了几秒。
然后,很轻地点了点头。
“好。”
苏晚松开他,擦了擦眼泪。
“现在,去睡觉。”她拉着他往外走,“药不许吃了。我给你煮点热牛奶。”
傅瑾琛被她牵着走。
走了两步,他突然停下来。
“晚晚。”他叫她。
“嗯?”
“如果检查结果不好,”傅瑾琛看着她,“如果我真的……”
“没有如果。”苏晚打断他,语气坚决,“傅瑾琛,你给我听好。你要是敢有事,我就带着安安改嫁。找个年轻力壮身体好的,气死你。”
傅瑾琛怔住。
然后,他笑了。
很轻的笑,但眼里的阴霾散了一些。
“这么狠?”他说。
“就这么狠。”苏晚瞪他,“所以,你最好给我好好的。”
傅瑾琛看着她,眼神温柔。
“好。”他说,“我好好的。”
那一晚,傅瑾琛喝了热牛奶,躺在苏晚身边。
疼还是疼。
但心里那块压了半年的石头,好像轻了一些。
苏晚背对着他躺着。
但她没睡。
听着身后压抑的呼吸声,听着他偶尔翻身的动静。
天快亮的时候,傅瑾琛终于睡着了。
呼吸平稳下来。
苏晚轻轻起身,去了厨房。
她从垃圾桶里找出那个药瓶。
握在手里,看了很久。
然后,她拿出手机,给周铭发了条微信。
“傅瑾琛的胃病,到底怎么回事?”
消息发出去,凌晨四点。
她以为周铭不会回。
但五分钟后,手机亮了。
“苏小姐,您知道了?”
“我要听实话。”
“傅总不让说。”
“周铭,我是他妻子。”
很长一段沉默。
然后,周铭的电话打过来了。
苏晚接起来。
“苏小姐。”周铭的声音很疲惫,“傅总半年前就查出胃溃疡。医生让他住院,他不肯。说您工作室刚起步,他不能倒下。”
苏晚握紧手机。
“那次救您时,肋骨骨折。”周铭继续说,“其实没完全好。但他急着出院,因为您当时在躲他,他怕您走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这两个月,胃出血过一次。”周铭的声音低下去,“在医院住了三天。不让告诉您。他说您工作室在赶‘云栖’系列,不能分心。”
苏晚靠在厨房墙上,闭上眼睛。
“还有呢?”她问。
“傅总一直在看心理医生。”周铭说,“每周一次。不是因为他有问题,是因为……他想学怎么爱您更好。”
周铭顿了顿。
“苏小姐,我跟了傅总十年。从没见过他这样。”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以前什么都敢拼,什么都敢赌。但现在他怕了。怕自己做得不够好,怕您不要他。”
苏晚的眼泪无声滑落。
“我知道了。”她说,“谢谢。”
挂了电话。
她站在厨房里,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
手里的药瓶,被握得发烫。
七点,安安起床了。
小家伙跑进厨房,看见苏晚在煮粥。
“妈妈早!”他抱住苏晚的腿,“今天早上吃什么?”
“白粥。”苏晚摸摸他的头,“你傅叔叔胃不舒服,吃点清淡的。”
安安眨眨眼:“傅叔叔病了?”
“嗯。”苏晚说,“所以今天妈妈送你去学校,好不好?”
“好!”安安点头,然后又问,“傅叔叔严重吗?”
苏晚顿了顿。
“不严重。”她说,“但需要休息。”
八点,傅瑾琛醒了。
他走出卧室时,脸色还是不太好,但比夜里好一些。
苏晚已经把早餐摆好了。
白粥,小菜,蒸蛋。
“安安呢?”傅瑾琛问。
“周铭送他去学校了。”苏晚说,“今天你休息。”
傅瑾琛皱眉:“我上午有个会……”
“推了。”苏晚把粥推到他面前,“吃完去医院。我约了九点半的专家号。”
傅瑾琛看着她。
苏晚表情平静,但眼神不容拒绝。
他叹了口气,坐下。
“你工作室今天没事?”他问。
“有。”苏晚说,“但陪你更重要。”
傅瑾琛舀粥的手顿住了。
他抬起眼,看她。
苏晚低头吃自己的粥,没看他。
但耳朵微微泛红。
傅瑾琛的嘴角,轻轻扬了一下。
医院。
专家诊室。
老医生看着傅瑾琛的胃镜报告,眉头紧皱。
“傅先生,您这胃溃疡已经很严重了。”他指着片子,“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多处出血点。”
傅瑾琛平静地听着。
苏晚的手在桌子下,握紧了。
“必须住院治疗。”医生说,“最少两周。而且出院后要长期调养,不能劳累,不能熬夜,饮食要规律。”
傅瑾琛正要开口。
苏晚先说话了。
“好。”她说,“今天就住。需要办什么手续?”
医生愣了一下,看看苏晚,又看看傅瑾琛。
傅瑾琛沉默了几秒,然后点头。
“听她的。”
手续办完,病房安排好。
单人病房,朝南,有阳光。
傅瑾琛换上病号服,坐在床边。
苏晚在整理带来的东西,他的睡衣,拖鞋,洗漱用品,还有几本书。
“晚晚。”傅瑾琛叫她。
“嗯?”
“你回去吧。”他说,“工作室不是要赶工吗?我这里有护士。”
苏晚没理他,继续整理。
整理完,她在床边坐下。
“傅瑾琛。”她看着他,“我们谈谈。”
傅瑾琛的心提了起来。
“谈什么?”
“谈你的病。”苏晚说,“谈你瞒着我。谈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重要。”
傅瑾琛垂下眼睛。
“我没有觉得自己不重要。”
“你有。”苏晚说,“如果你觉得自己重要,就不会拖着病不上医院。如果你觉得自己重要,就不会疼到吃止痛药都不告诉我。”
她顿了顿。
“傅瑾琛,这半年,你对我很好。好到我几乎要忘了,五年前你是怎么对我的。”
傅瑾琛的身体僵了一下。
“但有时候,我又会想起来。”苏晚继续说,“想起你当初的冷漠,想起你给我的支票,想起你说‘打掉’时的表情。”
傅瑾琛的脸色更白了。
“晚晚,对不起……”
“我不是要翻旧账。”苏晚打断他,“我是想说,傅瑾琛,人是会变的。你变了,我也变了。”
她看着他。
“五年前,我爱你爱得卑微。现在,你爱我爱得卑微。”她苦笑,“我们是不是一定要有一个人卑微,这段感情才能继续?”
傅瑾琛说不出话。
“我不想你卑微。”苏晚说,“我也不想回到五年前那个卑微的自己。我想要平等的爱。你明白吗?”
傅瑾琛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点头。
“我明白。”
“所以,”苏晚伸手,握住他的手,“从今天开始,你要学会对自己好。因为你的身体不只是你自己的,也是我的。”
她的手很暖。
傅瑾琛反握住。
握得很紧。
“好。”他说,“我学。”
苏晚笑了。
那笑容很淡,但很真实。
“还有,”她说,“住院这两周,工作能推就推。推不掉的,让周铭拿到医院来。我陪你一起处理。”
傅瑾琛怔住。
“你陪我工作?”
“嗯。”苏晚点头,“反正我工作室最近也在赶工,在哪里做都是做。”
她顿了顿,补充一句。
“不过你别指望我帮你。我就是监督你,不许你累着。”
傅瑾琛看着她。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她脸上。
她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子。
“晚晚。”他叫她。
“嗯?”
“谢谢你。”他说。
苏晚瞪他。
“又谢?”
“这次不一样。”傅瑾琛说,“谢谢你愿意陪我。谢谢你……还愿意给我机会。”
苏晚沉默了几秒。
然后,她站起身。
“你睡会儿。”她说,“我去买点水果。”
走到门口时,她停下来。
没回头。
“傅瑾琛。”她说,“我不是因为可怜你才留下。”
她顿了顿。
“我是因为,我还爱你。”
说完,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轻轻关上。
病房里安静下来。
傅瑾琛坐在床边,看着那扇门。
很久。
然后,他躺下,拉过被子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