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还是对方对于他,他们所看到的,都不过是冰山一角。
外头突然响起了锣鼓声,正在行进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黎青勒马急停,苻燚听见锣鼓声,从他身上起来,坐直了。贶雪晛趁势倾身掀开轿帘,只见前方仪仗繁绮浩大,孔雀羽障扇掩映着泥金云母銮驾,垂落的鲛绡帷幔被风掀起半角,隐约可见銮驾中端坐着头戴九树花钗的华服女子。一人冒雨持静鞭击地,呼喊道:“贵主驾临,诸人避道!”
黎青回头道:“是襄国公主凤驾。”
外头风雨忽然更急了,淅淅沥沥的春雨打在马车上,仿佛满世界都瞬间吵闹起来了。苻燚靠过来,下巴枕着贶雪晛温热单薄的肩膀,冷着眼,看着襄国公主浩大的仪仗队伍从大街上驶过。
公主的仪仗通体都是金红两色的,和皇帝从靠近行宫的西北门进来不同,公主是从南大门大张旗鼓进来的。
临街许多百姓都争相涌出来观看。贵人接连驾临双鸾城,数年不曾有过这样的盛况。贶雪晛脸颊犹是潮红。外头阴沉沉的天忽然有轰隆隆一声巨响滚滚压城而来,是今春的第一声湿漉漉的春雷。
贶雪晛心中那点刚聚集成形的不安,却被襄国公主驾到的消息瞬间冲散。可能这春雨太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际,反倒感受到这温热的凡人之躯的可贵可珍。
乱世浮生,人如蜉蝣寄世。相比较王侯将相,普通人更是顷刻就会湮于尘土。他想着,跟自己想的不一样就不一样吧。
也就是没有那么温润如玉而已。
不过是色一点,欲望强一点。
这也不是坏事,他只是还不习惯而已。
他身体素质很好,很能打,应该也……很能扛。
反正此刻要离开对方,已经不能了。
短短几天,要说多么非他不可,自然也不至于。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太深的缔结。
但他的章吉只是一介书生,孤苦无依,无甚自保自生能力,太平人间尚能顺遂,不知道如果天下要乱了,他会怎样。
他已经不能独留他将来在乱世里吃苦。他要守着,看着,保护着,才能安心。
到这个程度了。
一时看到苏廻他们的车驾陆续过来迎接,众多高官带着仆从跪倒了一片,细雨打湿了他们的衣服,公主的銮驾停下来一会,不一会便在众人的簇拥中走远了。
他们这才继续往前走。
天色尚早,他们先去了一趟木器行,准备今日就把婚床定了。
贶雪晛之前只是看图片,他觉得那几张床都大差不差,苻燚又坚持婚床要他来买,贶雪晛就挑了一个相对来说看起来装饰比较简单的。
只是他没认真看那图片上标注的比例大小。
等到了木器行,看到实物,他真的有些震惊。
真是好大一张床!
苻燚问老板:“今日能送货么?”
老板道:“这么急?”
苻燚说:“是很急。”
老板闻言就笑了,说:“行,我叫伙计用油布遮住,也能送!你这床给自己买的吧?新郎官都急!”
苻燚看向贶雪晛,说:“那也不是,他就不急。”
老板看了看贶雪晛,大概一时都不搞清楚他们俩是什么关系。
过了一会理清楚了:“哦……哦哦哦。”
贶雪晛脸都红透了,但还是说:“这床太大了。”
老板笑盈盈地说:“这位小郎君,如今都流行这种大床啦。两位要用的话,更不能小了。您看您家这位郎君,个头这么高。小郎君,以后你就知道,床还是大了的好!”
好在哪儿啊。
贶雪晛红着说:“这床太大,我怕家门进不去的。”
苻燚说:“我让黎青量过,能进去的。”
他买的时候特意挑了最大的买。
如今贶雪晛也在,这婚床一下子好像更喜庆了。一想到他们将来就要在这张床上洞房,度过初夜,那真是……
苻燚微微歪头,嘴角反倒撇下来,对老板说:“我们就要这张。”
这是店里最贵的几张床里其中的一个了,一般这么贵的床很少能卖出去,毕竟大户人家都是请了能工巧匠去家里订做的。老板立即兴奋地着伙计运送。
苻燚在外人跟前,总是温文尔雅的,说话做事都很从容。店家们把婚床装上车,捆上油布,他就在旁边撑着伞指挥查看,仿佛唯恐碰坏一点漆。
贶雪晛趁着他们装车的功夫,自己偷偷从木器行出来,转了两条街,去了一家香膏铺子,买了一瓶丁香膏,塞在袖子里,这才往回走。
这一路春雨已经在石板路上的坑坑洼洼处积了水,寒风瑟瑟,他撑着油纸伞,红绶带缀着玲珑黑玉,在袍子上晃荡,被雨打湿了。他便将那玉提起来握在手里,有乌鸦飞过他头顶,他忽然听见有人喊道:“贶雪晛!”
他应了一声,俄而就见苻燚从木器行的牌坊下匆匆走出来。
他忙跑了过去。
苻燚问:“你去哪了?”
“我……随便逛逛。”贶雪晛不太好意思说自己买了什么东西。
苻燚说:“以后去哪了都要跟我说一声。”他看了他一眼,说,“还以为你跑了。”
贶雪晛笑道:“我跑什么。”
苻燚忽然笑了,盯着他,声音重新变得很温柔,说:“走吧,我们回家。”
他上来牵他的手,贶雪晛就那么让他牵着走,袖子里藏着丁香膏,很怕苻燚会看到,他就塞到了腰带里。
苻燚脸上没有了笑意,他牵着贶雪晛的手,也完全不在乎路边躲雨的行人如何看他们。
他对于自己日渐增长的畏惧,忽然有了很清晰的感知。这惧滋生出他最擅长的恶,恶龙要露出他的本相之前,要先引诱心上人进入到他暗无天日的洞穴里来。
他们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要把正房那件罗汉床先搬出来。
黎青多给了伙计一吊钱,要他们帮忙一起往西厢房搬。床是最好搬的,最麻烦的是床头架上的书。
一些书留下来了,另一些书则都搬到西厢房去了。
这西厢房黎青进来过两次,里头堆满了杂物,他也没细看过,今日搬东西,倒是注意到了那墙上挂着一把剑。
“郎君这儿还有宝剑呢。”
贶雪晛笑道:“挂着吃灰呢。”
那把剑很简朴,剑鞘上一丝图案也无,通体银白,大概在墙上挂了很久很久了,上面还落了灰。
文人墨客最喜欢摆弄刀剑,有些富贵人家,甚至喜欢在正厅墙上挂一把剑,把这当做一种雅事,这倒也习空见惯。黎青惊讶的是这剑鞘实在朴素,上面既无纹路,也无署名,毕竟文人弄剑,最喜欢花里胡哨的剑鞘,越精美越好。
苻燚觉得这剑鞘实在特别,从墙上摘了下来,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