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还是不去,这是一个问题。虽然不关乎生死存亡,但却不能忽视名声脸面。
胡奋陷入了沉思之中,一旁的侄儿胡喜不敢开腔,安静的等待着。
老实说,胡奋是不想去的,因为带兵前往广陵城,要消耗不少军粮...
驼铃声在暮色中渐行渐远,仿佛与天边最后一抹残阳一同沉入黄沙。阿禾立于书院最高处的观星台,手中仍握着那支小女孩用过的炭笔,笔尖已磨秃,却舍不得丢。她低头望着墙面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那些新添的、稚嫩的笔迹混杂在碑文拓片之间,像春草破土,无声而倔强。风从塔克拉玛干吹来,带着远方赤泉驿的尘土气息,也带来了新的消息:疏勒大佛寺地宫已被彻底掘开,三十七具少女遗骸重见天日,其中一人脚踝上还系着一枚铜铃,铃身刻着“建康?沈氏”四字。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十年前那个雨夜。那时她刚接手敦煌共审庭,一名南朝商人冒死送来一只木匣,里面只有一枚同样的铜铃和半页烧焦的名单。他跪在地上说:“我女儿不在上面……但我知道她一定在下面。”如今,这枚铃终于找到了主人,可那人早已疯癫,流落于酒泉街头,每日抱着空匣喃喃自语。
脚步声自石阶传来,是启明。他肩披风沙,衣角撕裂,显然是连夜赶回。“龟兹方面有动静了,”他喘息未定,“乌仁娜传信,她在焉耆边境截获一支商队,车上全是装满陶瓮的‘贡品’,打开后发现……是人油。”
阿禾猛地睁眼。
“不是普通的油脂,”启明声音低哑,“经波斯医者辨认,掺入了大量骨灰与药引,标签写着‘长生膏’,目的地是洛阳清都寺。更可怕的是,每只陶瓮底部都压着一张少女的齿状骨片??那是用来‘验真’的标记,证明原料出自‘神选之体’。”
阿禾的手指缓缓收紧,指甲嵌进掌心。她想起玄鹞被捕那夜所说的话:“你们以为抓了一个,就能斩断根脉?这体制本身就是一张网。”如今这张网正从地下缓缓收拢,每一根丝线都浸透鲜血。
“沈昭容呢?”她问。
“已在返程途中。她在洛阳御史台当众展出了账册副本,逼得尚书省不得不成立‘西案专查司’。但她也被软禁三日,直到吐蕃使节团以断绝茶马贸易相胁,才得以脱身。临走前,她留下一句话:‘庙堂已知我们在查钱,但他们不知道,我们真正要查的是命脉。’”
阿禾点头。钱只是表象,真正支撑“玄鹞”体系三十年不倒的,是贯穿西域的宗教?官僚?商贸三位一体网络。白马寺不过是冰山一角,其下还有无数依附于国家度牒制度的“合法”寺院,借“巡礼”“供养”之名,行掠卖之实;而这些寺庙的背后,则是恒农杨氏这样的门阀巨族,通过掌控丝路贡道、垄断香料贸易、操纵僧籍审批,将人口化为流动的财富。
“我要去一趟恒农。”阿禾忽然道。
启明一震:“您疯了?那是北魏腹地,杨氏祖祠所在,亲王旧党盘踞之地!况且……您可是被朝廷通缉过的人。”
“所以我才必须去。”她转身望向那盏悬挂在檐角的灯笼,七十二根发丝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映出微弱却坚定的光,“十年前,七十二女无声消失;十年后,一个都不能少。我要让他们亲眼看见,是谁的女儿、谁的姐妹、谁的母亲,被炼成了‘长生药’。”
三日后,阿禾乔装成萨珊商妇,头戴紫纱帷帽,手持波斯火祆教护身符,由两名胡商联盟的驼队护送,沿渭水东行。途经陇西时,他们在一处废弃驿站歇脚,偶遇一群流民正在焚烧尸体。为首的妇人哭喊着:“他们说这是瘟疫,可我家男人明明只是咳血!他们昨夜就被官差拖走了,连尸首都找不到!”
阿禾上前查看,掀开草席,只见死者胸口赫然烙着一个扭曲符号??正是龟兹寺庙地下通道中常见的印记。她心头一凛,立刻命随行译员记录姓名与村落位置,并暗中取下一小块烙印皮肉,封入蜡丸。
越往东行,异象愈多。沿途村镇常有“巡医”出入,所到之处必有孩童失踪或女子被带走“净化”。更有甚者,某些村庄竟设有“净心堂”,名义上供奉佛陀,实则夜间灯火通明,传出阵阵惨叫。一次夜间潜探,阿禾亲眼目睹一名少女被绑在铁架上,腹部被划开,取出胆汁注入琉璃瓶,旁边僧人念咒称:“此乃九阴灵液,可助贵人延寿百年。”
她强忍怒火,未当场发作。此刻暴露身份,只会打草惊蛇。真正的目标在前方??恒农杨氏祖宅,那座号称“藏书万卷、门第清华”的世家庄园。
抵达恒农当日,正值春社祭典。杨氏宗祠外鼓乐喧天,族中子弟身着锦袍,焚香祭祖。阿禾混入市集,在一家旧书摊前驻足。摊主是个盲眼老儒,听闻她打听杨家往事,忽然压低声音:“姑娘若寻真相,不如看看这个。”
他从箱底摸出一本残破手札,封面题为《贡道纪略》,内页记载着自太武帝以来,杨氏如何借“西域朝贡”之名,私设关卡、征调奴役、贩卖人口,并详述每批“神选”少女的编号、去向与收益分配。最令人发指的是,书中明确写道:“凡容貌秀异者,留作‘种玉’;次者售于萨珊贵胄;不堪用者,入药坊熬膏,谓之‘炼魂归元’。”
阿禾指尖颤抖,几乎握不住书页。就在此时,远处钟声骤响,一群黑衣执事自宗祠涌出,挨个搜查路人。她迅速将书藏入怀中,却被一名执事察觉异样。对方伸手欲扯帷帽,她猛然挥袖洒出一把迷烟,趁乱跃上屋顶,消失在巷陌深处。
当夜,她在城郊一座废弃尼庵藏身。启明早已安排内应在杨府做仆役,送来密报:杨氏现任家主杨元度近日频繁接见洛阳高官,且家中正秘密修缮地下窖库,搬运大量陶瓮与药材。更关键的是,每年清明,杨家都会举行一场“秘祭”,邀请数位权贵参与,期间必有蒙面女子献舞,而后不知所踪。
“那就是突破口。”阿禾对随行人员道,“我们要混进去,拍下全程,录下对话,最好能拿到他们的名录。”
计划定下:由猎户伪装成药材商贩,向杨府兜售罕见雪莲,借此打入内部;聋哑青年则扮作哑奴,混入仆役队伍,负责监听密谈;阿禾自己,则将以波斯占星师身份受邀参加秘祭??因近期星象异常,杨家请来多位术士解读吉凶。
清明前夜,一切准备就绪。猎户成功进入府邸,发现地下窖库深处竟有一间密室,墙上挂满画像,每幅下方标注名字与价格,宛如牲畜名录。其中一幅画中少女,眉目竟与阿禾有七分相似,题注写着:“代号‘青鸾’,适配皇脉,待价而沽。”
她心头剧震,几乎站立不稳。这不只是巧合。她的身世一直成谜??十岁前记忆全失,只知被一位老僧从敦煌废寺救出。难道……她竟是当年“神选”之一?甚至本就是杨家预定的“种玉”人选,却因变故流落民间?
来不及深思,翌日黄昏,她已换上金丝长袍,头戴星盘冠冕,由胡商引荐入府。宴席设于后园水阁,四周垂纱遮掩,香气氤氲。杨元度年约五旬,面容温雅如士大夫,举杯时却眼神阴冷。席间宾客皆蒙面,仅以代号相称:“鹤卿”“鹿使”“鹰主”……
舞蹈开始。八名蒙面女子缓步入场,身姿柔美如柳,动作却僵硬机械,显然已被药物控制。她们跳的是一支古老祭祀舞,名为《迎魂曲》,传说能沟通天地灵气。然而阿禾看得真切??每当舞至特定方位,她们脚下地板便会微微下沉,随即传来极轻微的抽吸声。
她猛然醒悟:这不是表演,是**活体采气**。某种装置正在吸取她们的生命精元!
趁着众人沉迷幻乐,她悄然离席,借星盘反光探测廊柱机关,果然发现一条隐秘通道直通地底。顺着阶梯下行,眼前景象令她窒息:一间巨大石室内,排列着数十口青铜鼎,鼎下燃着幽蓝火焰,鼎中翻滚着粘稠液体,漂浮着残缺肢体与眼球。墙壁上镶嵌着水晶管道,将某种淡金色气体输送至楼上水阁??正是舞者脚下被抽取的“灵气”。
而在最中央的鼎旁,坐着一位白发老道,手持玉杵搅拌鼎中物,口中念念有词:“九九归真,万寿无疆……今日采得八阴之气,再炼三十六日,陛下便可服下‘太乙还魂膏’!”
阿禾屏住呼吸,悄悄取出藏在发簪中的微型陶片,用特制药水写下所见,塞入袖中机关。就在此时,地面忽然震动,警铃大作!原来聋哑青年在上方试图拍摄名录时触动机关,被守卫擒获。
老道闻声抬头,目光如鹰隼般扫来。阿
禾转身欲逃,却被从天花板降下的铁网罩住。杨元度亲自走下阶梯,冷笑:“我以为是谁,原来是敦煌来的‘言壁之虫’。你说百姓不该沉默,可你听过蝼蚁尖叫吗?”
她不答,只是将手中的星盘猛地砸向水晶管道。一声脆响,金色气体泄漏,瞬间弥漫全室。老道惊恐大叫:“快跑!这是未纯化的‘魂瘴’,吸入者会疯!”
混乱中,阿禾咬破舌尖保持清醒,踢碎铁网一角,夺路而逃。身后传来凄厉哀嚎,有人疯狂抓挠自己皮肤,有人跪地啃食同伴血肉。她冲出地道,在院墙边与猎户会合,带着昏迷的聋哑青年翻墙而出。
三日后,她们回到敦煌。虽然未能带回完整名录,但陶片上的记录足以震惊天下。更关键的是,那晚泄露的“魂瘴”让多名权贵精神失常,其中一人竟是北魏太子近臣,他在疯癫中不断嘶吼:“我不是杀人犯……我只是执行命令……皇帝也要吃长生药啊!”
舆论再度沸腾。
《敦煌快报》连续七日刊发《恒农血祭录》,配图虽为摹本,却已触目惊心。南朝、吐蕃、萨珊纷纷遣使质问,要求彻查“以人为药”之罪。就连北魏民间也开始流传童谣:“金鼎烧,骨成膏,贵人吃了变野猫。”
一个月后,朝廷迫于压力宣布废除“西域神选制”,并下令清查全国寺院地下设施。首批查封的三十座寺庙中,竟有十一座设有类似恒农的“炼魂鼎房”。
而阿禾并未停歇。她召集迦陵、沈昭容、乌仁娜等人,在书院密室召开新一轮会议。
“我们错了。”她看着地图上密布的红点,“我们一直以为‘玄鹞’是个组织,其实它是一种制度??一套以宗教为皮、法律为饰、权力为骨的人口榨取机器。只要这套机器还在运转,就算杀了十个玄鹞,也会冒出一百个‘灰鹞’‘赤鹞’。”
沈昭容沉声道:“那就摧毁机器本身。我已联络南朝刑部,提议缔结《丝路人权共保盟约》,规定任何涉及跨国人口贩卖的案件,皆由共审庭主导调查,不受国界限制。”
乌仁娜补充:“我在龟兹重建的护声队已发展至三百人,涵盖僧侣、商妇、戍卒。我们正在编纂《沉默者名录》,记录每一个被迫消失的名字,并通过骆驼驿站传遍西域。”
启明则展示了一张新设计的“陶片密码系统”:每片证词都经过加密,唯有集齐五地代表共同解锁,方可读取全文。此举既防篡改,也防单一节点被毁。
最后,阿禾取出那只装满骨灰与遗发的陶罐,轻轻放在桌中央。
“从今天起,‘追鹞行动’升级为‘百灯计划’。我们要在每一座曾发生劫掠的城镇,点亮一盏由幸存者头发制成的灯。灯下设小学,教孩子识字、读碑、写自己的名字。我们要让光,长成森林。”
五年后。
疏勒、龟兹、楼兰、敦煌、恒农、洛阳、建康……七十二座“共审小学”相继建成。每所学校门前都立着一面“言壁”,上面不再只是死者之名,更多的是生者的誓言:“我曾闭嘴,今起发声。”“我的女儿不会再被带走。”“我不怕记仇,只怕忘记。”
某年冬至,阿禾重返赤泉驿。那位牧羊老人已逝,孙女的绣鞋被供奉在村中小学的讲台上。孩子们围着她问:“老师,七十二女后来怎么样了?”
她蹲下身,翻开《百女吟》画卷,轻声说:“她们没有投胎转世,也没有化作风沙。她们变成了灯,变成了一首歌,变成了你们现在能大声说话的权利。”
一个小男孩举起手:“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成为灯?”
“当然。”她微笑,“只要你们愿意记住,并说出来。”
夜幕降临,第一颗星辰升起时,七十二盏灯同时点燃。它们分布在万里丝路的不同角落,却在同一时刻亮起,如同银河坠落人间。
风沙依旧,驼铃不绝。
而那句“魏晋不服周”的呐喊,早已不再是孤勇者的宣言,而是千万人踏着黄沙齐声呼喊的律令??
法生于民,光耀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