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委会结束后的第二天,京州的初夏晨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透过省委大楼的玻璃幕墙,在走廊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细长的光影。
沈青云走进办公室时,桌上的青瓷茶杯还带着昨夜清洗后的凉意,江阳刚把一份《汉东日报》放在桌角,头版头条印着“省委常委会研究部署人事与民生工作”,字里行间透着官方的平静,却掩不住昨日会议室里剑拔弩张的余波。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大家在常委会当中不管怎么唇枪舌剑,对外的时候肯定要保持一个起码的姿态。
官场当中,这是常有的事儿。
沈青云坐下刚翻开王萌萌案的补充材料,省厅那边就传来消息,李林已被控制,但嘴硬得很,只承认“受朋友所托”见了王萌萌父母,拒不交代背后指使人。
眉头皱了皱,沈青云刚准备给方东来打电话,桌上的红色内线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省委书记沙瑞明那边的号码。
沈青云心里一动,指尖捏着文件的边角顿了顿,随即按下接听键,语气恭敬:“沙书记,我是沈青云。”
“青云同志,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有点事跟你聊聊。”
沙瑞明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比昨日常委会上多了几分温和,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好,我马上过去。”
沈青云挂了电话,将材料合上放进抽屉,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
他隐约猜到沙瑞明找他的原因,多半与昨日文春林的发难有关,或许还有更深层的考量。
站起来之后,他特意整理了一下深灰色西装的袖口,镜中映出的自己眼神清明,却难掩一丝困惑:沙瑞明会是要批评他,还是另有嘱咐?
一时之间,哪怕是沈青云,其实心里面也是充满了好奇的。
………………
沙瑞明的办公室在省委大楼九层,比沈青云的办公室更宽敞,一面墙的书架摆满了精装书籍,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套《资治通鉴》,书脊泛着淡淡的旧痕。
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红木书桌,桌上铺着浅灰色桌布,笔筒里插着几支毛笔,旁边放着一方砚台,砚台里的墨汁还带着湿润的光泽。
沙瑞明素有练字的习惯,尤其是在遇到棘手问题时。
沈青云敲门进来时,沙瑞明正站在窗前,手里握着一杯绿茶,目光望着楼下省委大院里的雪松。
初夏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藏青色中山装的肩线处投下斑驳的光影。
“坐吧。”
沙瑞明转过身,指了指书桌前的红木沙发,语气平淡得像在聊家常,笑着说道:“秘书刚泡的龙井,还热着,尝尝。”
沈青云在沙发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落在沙瑞明桌上的宣纸。
上面写着一个“稳”字,笔力遒劲,却还没落款。
他心里更确定了:沙瑞明今天要谈的,必然与“稳定”有关。
沙瑞明走到书桌后坐下,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沉默了几秒才开口:“青云同志,昨天常委会上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文春林同志提的意见,虽然有些片面,但也不是没有道理。最近这段时间,政法系统、公安系统接连出问题,张海涛、赵玉明被双规,外面难免会有议论,说咱们汉东在搞斗争。”
沈青云心里一紧,刚要开口解释,沙瑞明却抬手制止了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和国富同志是按规定办事,反腐是职责所在,没有错。但有时候,光按规定来还不够。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汉东的情况太复杂了,不能只盯着个案,还要顾全大局。”
“沙书记,我明白您的意思。”
沈青云放缓语气,身体微微前倾,看着沙瑞明缓缓说道:“但张海涛、赵玉明涉及的不仅是个人违纪,还牵扯到方杰案、王萌萌案,背后可能还有更大的线索。如果不及时查处,不仅会让老百姓失望,还可能让更多人逍遥法外。”
沙瑞明有沙瑞明的考虑,但沈青云也有自己的原则。
如果仅仅是为了稳定,就放任那些违法犯罪分子逍遥法外,那可不是他的习惯。
在官场这么多年,沈青云可从来没做过那种事情。
沙瑞明轻轻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宣纸,对着阳光看了看,语气里多了几分沉重:“你以为我不懂这些?汉东的沉疴,我比谁都清楚。可你别忘了,刘汉生同志下个月就要退休了,我呢,年内也会调去中央。这个节骨眼上,汉东不能再乱下去了。新的领导班子还没定,要是因为几起案子搞得人心惶惶,下面的工作怎么开展?老百姓的日子怎么过?”
“调去中央?”
沈青云猛地抬头,眼里满是诧异。
他虽早有耳闻沙瑞明可能变动,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沙瑞明会直接跟他说。
这一瞬间,他明白了沙瑞明这番话的真正用意。
不是批评,而是敲打,更是提醒:汉东的权力过渡期,稳定比什么都重要,不能因为反腐把局面搅得更乱。
沙瑞明看着他惊讶的表情,轻轻点头:“消息还没正式公布,但也快了。青云同志,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不让你反腐,而是让你注意节奏。你年轻,有冲劲,想尽快改变汉东的现状,这很好。但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汉东的问题积累了这么多年,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
他站起身,走到沈青云面前,双手背在身后,语气变得语重心长:“我能帮你的时间不多了。接下来这段时间,你要学会藏,学会等。别把所有矛盾都摆在明面上,也别让别人抓住你的把柄。文春林背后有萧文华,萧文华在汉东经营了几十年,关系盘根错节,你现在跟他们硬刚,吃亏的是你自己。”
沈青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既有恍然大悟的清明,也有一丝无奈的沉重。他一直以为沙瑞明是坚定支持反腐的,却没想到这位即将离任的省委书记,心里藏着这么多关于“过渡”和“稳定”的考量。
但不得不承认,沙瑞明考虑的没有任何问题。
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坐在沙瑞明的那个位置,有时间考虑问题,真就不能只看一个方面,要全面的看待。
他低下头,手指轻轻攥着西装裤的缝线,声音低沉却坚定:“沙书记,我明白了。您放心,接下来我会注意节奏,不会再让局面失控。”
“明白就好。”
沙瑞明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带着长辈般的期许:“我知道你委屈,觉得按规定办事还得束手束脚。但这就是汉东的现实。想要改变它,光有勇气不够,还得有耐心,有策略。等你将来真的挑起汉东的担子,就会明白,有时候稳,才是为了更好地进。”
这番话已经近乎于明示了,沈青云一下子就明白了沙瑞明的意思。
很显然。
对于自己下一步的发展,沙瑞明是知道的。
想到这里,沈青云抬起头,看着沙瑞明眼中的疲惫与期许,突然想起刚到汉东时,沙瑞明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汉东是块难啃的骨头,但只要守住初心,总能啃出点味道来。”
此刻再想这句话,才品出其中的深意,初心是反腐的决心,而“啃”的方式,却需要审时度势的智慧。
“对了,王萌萌的案子,你让国富同志盯紧点,但别太急。”
沙瑞明回到书桌后坐下,拿起毛笔蘸了蘸墨:“相关人员那边,要是实在撬不开嘴,就先放一放,看看能不能从盛华矿业和宏图实业的关联入手,有时候绕个弯,反而能更快找到突破口。”
“是,我记住了。”
沈青云点头,心里的思路渐渐清晰:沙瑞明不是要他停手,而是要他换种更稳妥的方式,避开文春林和萧文华的锋芒,在稳定的前提下继续推进调查。
离开沙瑞明办公室时,走廊里的阳光更盛了,透过窗户落在墙上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字上,显得格外耀眼。
沈青云走得很慢,指尖还残留着沙瑞明拍肩时的温度,心里反复琢磨着“稳与进”的平衡。
在汉东这盘复杂的棋局里,他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猛冲猛打,得学着落子无悔的从容。
毕竟,接下来自己的身份很可能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