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恩在旁边急得跳脚,“凌相马上就到,你老人家赶紧躲一躲!叫凌相撞见了,又质问‘为何不在掖庭服役,却来池边监工’……这回该如何答?”
“急躁什么。”章晗玉不仅不赶紧起身躲开,人反倒哧溜一下,没骨头似的懒散溜下去半截,几乎躺在榻上了。
她闭目道:“早与你说过,想在宫里混日子并不简单。躲也无用,不躲也无妨。”
“想专心做事是不成了。不如闲散点,琢磨琢磨人。”
全恩咂摸出几分不对味:“吕大监前夜喊您去老巷子……又叮嘱什么了?”
几句话的功夫,远处已传来了御前开道的响动。
隔片刻功夫,小天子乘坐的明黄步辇出现在视野里,步辇旁边伴驾的,岂不正是凌凤池?
距离太远,瞧不清面目。只看得见紫袍下的修长身形稳步而来。
步辇走得慢,凌凤池腿长,走几步便停下等一等。
行来几千步始终如此,泰然耐心,敬守君臣之分,并不因为小天子对他的亲近,而做下半分逾越规矩的错处。
章晗玉远远地望着那道挺拔身影。
“凌相上回气得慌,不肯搭理我。也不知今日会不会继续不搭理我。”
她喃喃自语道:“当真要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全恩听得心惊胆战,小心脏狂跳。
跟谁你死我活?凌相?!
他突然想起了今年被惦记了好几回的凌六郎。上回说把人淹水里,如今这春日宴,可不就办在池子边?
……他的老娘呀!
全恩悬着一颗心劝说:“这两日累了就缓一缓,千万别钻了牛角尖。您老人家以往总教训孩儿,前头总归有路,千百个人有千百条路,日子好赖都能过,别一条路走绝啊……”
“单我一个人这么想不行。“
章晗玉道:“路要不要走绝了,得看凌相的想法。”
说罢,她也下了决心,对全恩道:“你悄悄回去,我去见他一面。”
起身掀开纱幔,站去亮堂堂日光下的池子边。
小天子今天借着“出去透口气”的借口,一路散步来御花园,躲了至少半个时辰的读书,心里正乐开了花,前方池水边忽地出现一个纤秾合度的宫人背影。
身形优美清雅,越看越眼熟……小天子这才想起,章宫人在龙津池操办春日宴!
自己来御花园逃课,却害她跟凌相撞上了!
小天子慌慌张张地去扯凌凤池,“日头晒得朕头晕,凌相,不走了,我们回去……”
凌凤池早看见了池子边的纤长背影。
她分明听得见这处的交谈动静,却故作不知,反倒往水边一蹲,摆出专心致志看水、死不回头的姿态。
凌凤池收回目光,领着小天子进遮阳纱帐,吩咐宫人传御医:
“头晕,疑似轻微中暑的症状,千万莫移动陛下。原地休息,静候御医。“
把小天子留帐子里不许出,等他走出纱帐时,池水边的人果然还在,并未躲他,还在那边蹲着,连姿势都没变过。
凌凤池立在纱帐外,指腹缓缓摩挲腰间悬挂的玉牌片刻,走上前去。
章晗玉果然等他走近便开了口。
“仲春日暖,凌相来池子边赏花?”
凌凤池并不看她,直视前方波光粼粼的水面,站在三四步外的疏远距离。
“章宫人又不在掖庭?”
章晗玉偏了下头。
明亮阳光映在她的脸上,肌肤明净如白瓷,近距离甚至能看见极细小的绒毛。她笑得深了便会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俏皮又可爱。
这是一次关键的试探,却又隐藏故作轻松的笑意当中。
此刻她嘴角那个小小的梨涡便对着凌凤池,笑吟吟地问他:
“去了掖庭,便活不久了。凌相当真要赶尽杀绝,不留一条活路?”
凌凤池肩头动了下,目光越过池水,侧身往近处一瞥。
迎面正对上浅浅的梨涡。
目光凝住片刻,凌凤池神色不动地挪开视线,继续直视水面。
当真要坚持把她罚去掖庭?
第19章
当真要坚持把她罚去掖庭?
其实他早知,以小天子对她的信重,她不可能老老实实待在掖庭受罚。
所谓的“罚没掖庭”,仿佛晴空之雷,听着惊人,只是言语上的威吓而已。
如今果然如此。
事事脱出预料,落在她的身上,却不显得出奇。
刚才远远地见人在龙津池边,果然正如传言所说,在替穆太妃筹办宫宴……凌凤池心里却并无多少愤怒。
宫里向来是捧高踩低的地方,过得越艰难的所在,戾气越重。
她其实没有说错。
当真把人逼去了掖庭,压制去最底层,落入人人可欺的地步,她活不了太久。
这是他想要的?
什么才是他想要的?
刹那间,思绪百转千回。
凌凤池再开口时,只说了一句。
“御书房做个鸟雀女史,安分守己,也能平安度过余生。”
沉着嗓音传过水面,又从四周传来嗡嗡的细小回音。
“平安度过余生……”
“度过余生……”
自从凌凤池开口说话,章晗玉便侧耳专注倾听,把每个字都仔细听在耳里。
听着听着,嘴角微微一翘。
“凌相这是第几回规劝了?屡教而不改,依旧好言教诲,愿意指明生路。晗玉十分感动。”
凌凤池今年就至少听她说过两三回的“谆谆教诲,十分感动……”这番惯用的客套话,他早没什么触动,目光依旧直视水面。
“若当真感动,便改过自省。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孰无过?回头是岸的道理,不必我多言。”说罢转身欲走。
章晗玉面朝着粼粼水波,唇角噙着的似笑非笑的神色不知何时已化作一个上扬的真切笑容,嘴角边又露出了梨涡。
这回的梨涡,可比刚才深多了。
她回过身来,不紧不慢地对前方背影说道:“投桃报李,我这里也有句话相赠凌相。小六郎凌春潇……”
凌凤池脚步一个急停。
他只觉得胸腔里堵得慌,呼吸不畅。幼弟纯真,被轻易玩弄在股掌之间。
以她惯常的佻脱性子,没说完的后半句能有这么好话?
他深吸口气,再转过身时,声线沉冷下去。
“无论你对六郎有何图谋,停在今日。章晗玉,刚才我的话,你可有听进去半分?你当真要一条路走到黑?”
章晗玉漫步走近身前,两人面对面地站定,她抬手挡着日光,抬眼打量对方平静凤眸下隐含的薄怒,不悦抿直的唇角。
得,这位又生气了。
又一次惹得号称‘胸阔如海川’的凌凤池生气,不知怎的,她却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