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点追根究底的心思。
“说说看,凌相。初入东宫那阵,你对我热乎什么?我可没给你好脸色。”
凌凤池对那段记忆很清晰。
初入东宫的那个秋天,在他的记忆中,似乎每天都踏着金色秋阳走入宫殿。
穿着浅青色官袍的蹁跹身影,时而出现在白玉台阶上,时而在拱桥流水处驻足,举手投足自带清贵文气,不笑时令人觉得难以靠近。很多人偷偷注视,很少人敢上前打扰。
凌凤池是那个总是主动上前的。
冷淡么?或许起初有些。他不甚在意。
人之相处,贵在长久。日积月累的相处,而心意自现。
“慕名已久。相见第一面,我便生出和你交往亲近之心。”
多年之后,凌凤池回想起最初相识,坦然承认。“我愿接近为友的的人不多,不想错过。”
章晗玉故意说:“但后来我和你亲近,是被义父叮嘱,想在近处拿住你的弱点。你知道么?”
“是么?”凌凤池抿了口茶,道:“如此说来,该谢谢他。”
既然说起了吕钟,凌凤池顺带提一句他的近况。
“姚相手书提起,吕钟在京城判了秋后问斩。你若想见他最后一面,中秋节后即刻启程,或许还来得及。”
章晗玉:“哦……多谢告知。”
对这位即将问斩的义父,她显然压根没剩下多少父女之请,也没打算赶回京见最后一面。
敷衍的一句“多谢告知”后就没了下文。
庭院安静下去。
有一段时间,谁也没开口,耳边只有风声。
凌凤池取过一只甜梨,沉心定气地削皮。
于是耳边除了秋风声,又多了果皮落地的细微声响。他把削好的整只梨放去对面。
章晗玉咔嚓咔嚓地啃梨,率先打破寂静。
“一晃多年,原来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实在是一段不浅的缘分。兜兜转转,在千里之外的巴蜀把话说开,心结尽去,于你于我都是好事……好聚好散罢,凌相。”
凌凤池手中削皮的动作一停。
小刀割到了食指,鲜血滴落去地上。章晗玉急忙起身四处找纱布。
凌凤池道的目光略过伤口,落在给自己裹伤的纤长的手上。“何必非要合离不可?”
“你对成婚当日有心结,我们可以广邀宾客,再拜一次堂,圆了你的遗憾。”
“看。”章晗玉边裹伤边道:“就如之前所说的,我不想做什么,总有人逼着。我想做什么,总有人挡着。”
“进一步退两步,诸事难成。就连发自心底爱慕我的凌相,一边告诫我立身不稳,一边也要挡着我。”
凌凤池道:“一生能有几次结发?岂能轻易合离?讲讲道理,晗玉。”
“我向来不讲道理。似乎也不是头一回跟你说这句了?这桩婚事功利掺杂,起因不正,我想合离。凌相点个头,凌家同意放妻,中秋节后我便随你回京。”
“若连爱慕我的凌相也不肯点头让我一回……”
章晗玉轻轻地笑了声,“可知我就是水中浮纸的命。这辈子只能随便地过,做不了讲究人。”
一直到包扎好伤口,血流渐止,凌凤池起身告辞,始终未应答。
章晗玉叫住了他,从一摞蒸得奇形怪状的蒸饼里拣出两个稍微圆点的,一个递过去,一个留给自己。
“这摞饼出笼样子不好看,不能送出去做节礼,被筛下来了,味道其实并不差。带回你的松涛院尝尝看。明日过中秋。”
这天晚上,凌凤池打开窗,对着天幕一轮近圆的月色仰看良久。
直到入夜,才在轰鸣的瀑布声里闭眼寐了片刻。
他做了个不算太好的梦。
梦里带血腥气。
母亲的灵柩刚刚出殡,父亲领着他去后院,告诉他:“今日清理你母亲的遗物,你需在场。”
他跟随在父亲背后。
父亲的身影曾经显得很高大,但后来在他眼里逐渐萎缩。今夜的梦里,他自己还是个十岁孩童,但父亲走在前方的身影,也只是个影子而已。
院门打开,满院死物。
鸟儿,猫儿,狗儿,游鱼。这些小生灵陪伴着后院的母亲,在她临终前的日子里带给她慰藉。后院总是热热闹闹的,猫儿扑鸟又抓鱼,长毛短腿的拂秣狗四处追逐圆滚滚的白猫儿,猫儿一溜烟窜上了树,喵喵叫个不止。
母亲在屋里病榻上看到了,便会笑喊他,“池儿,上树把狸奴抱下来。”
去后院的路上他便猜到母亲遗下的满院活物都保不住。
锦鲤被一条条打捞上岸,扔去地上,扭动弹跳着不动了。鹦鹉套上布袋,一只只地摔死。
长毛短腿的拂秣狗是父亲最不喜的的一只,被乱棍打得脑浆迸裂,血流满地。
最后轮到白猫儿时,猫儿泪汪汪的眼睛正对着他,喵喵叫个不住。这是他最喜爱的小生灵,他上树把它抱下来十几次。每次猫儿也都在他怀里娇娇地叫唤。
默看至今,他还是忍不住开口求情,“父亲,狗已打死了,猫儿留下罢。父亲不想养,扔去街上便是。”
多年前真实发生这一幕当时,父亲拒绝了他,白猫儿也被当场乱棍打死,凄厉的叫声在院子里外回荡。
但今夜他的梦中,父亲萎缩成一道不起眼的细影,缩去角落里。他在梦里想,留下白猫儿。猫儿便越过前方的影子,轻盈地几个跳跃,跳来他的怀中。
他抚摸着白猫儿柔软的长毛,在梦中自言自语,“我要留下它。我可以留下它。”
梦中的白猫儿忽地变成了女郎。
鼻下传来熟悉的气息。仿佛白栀子的香气混合了水汽,又比真正的栀子香淡许多,融在夜色的婚帐里,他闭眼也知道自己拥抱的是谁。
他爱慕多年的意中人,明媒正娶迎进家门的夫人。
他拥抱着柔软诱人的身体,在梦里自言自语,“我也可以留下她。”
凌凤池在深夜里醒来。
窗外一轮清月升在天顶,子时已过,算中秋当日了。
梦境里自语的那一句“我也可以留下她”,明明白白昭示了此刻心底最真实的渴望。
他早不是当年无力阻止的孩童。
只要他想,有的是办法留下她。
凌长泰半夜被当值的亲卫喊醒,小跑过来窗下:
“阿郎,深夜起身,可是有急事吩咐?”
凌凤池思忖着,缓缓问:“之前拦她下山,从刺史府调的五百兵,回去驻地了?”
凌长泰道:“驻扎在府城郊外,随时可以再调。阿郎,可要卑职连夜调兵驻守山脚?”
他屏息静气等候下令,却什么也未等到。
凌凤池站在敞开的西窗边,仰视轰隆隆的瀑布上方,一轮圆月高悬天幕,缓慢移动。
圆月清辉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