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明元年,六月二十四日,栎阳城。
夏日炎炎,保义军、沙陀军、河中军军帐密布于栎阳郊野,大地芳草萋萋,草长莺歌的样子,毫无肃杀之气。
直到今日,赵怀安仍然未曾发出任何军令。
如今保义军...
赵怀安站在帅帐中央,目光扫过那一幅尚未完成的长卷,心头如潮水翻涌。画中人影虽只初具轮廓,却已隐隐透出一股凛然之气??那是血战之后才有的风骨,是刀锋舔过生死、马蹄踏碎寒霜所凝成的威仪。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积压已久的块垒尽数排出。
“吴供奉。”他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帐内骤然安静下来,“此画,非为一时之荣,乃为万世之鉴。你当知,我等并非锦衣玉食、坐享其成之人,而是自渭北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生路的武夫。你要画的,不只是我们的脸,更是我们眼中的光、骨中的铁。”
吴圣手执笔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深深一揖:“郡王所言极是。草民不敢妄笔,必以心绘形,以神传魂。”
李茂贞坐在上首,黄金铠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眯着眼看着那幅画,忽然道:“张道济,你也来。”
那名擅长人物肖像的内廷供奉连忙上前。李茂贞指着画卷左侧一处空白处,沉声道:“这里,留给我副帅王重。”
帐中众人闻言皆是一震。王重?那个在栎阳之战中率五百死士断后、最终力竭战死于渭水桥头的猛将?他的名字早已随烽烟散入西风,可此刻却被重新提起,仿佛从未离开。
“王重虽亡,功不灭。”李茂贞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他断的是贼军追兵之路,保的是我八千子弟性命。若无他,何来今日凌烟阁之议?此位,必须为他留。”
赵怀安默默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悲怆。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幅画,更是一座无形的碑。每一笔落下,都是对过往牺牲的祭奠;每一个名字被刻入图影,都意味着有人再不会老去、不会再归家。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亲卫闯入,单膝跪地:“报!泾原军又有劫掠之举,今晨已有三户商贾之家遭抢,妇孺受惊,街坊闭门不敢出!且……且他们竟牵走了我军战马十余匹!”
“什么?”程宗楚猛然站起,虎目圆睁,“又是那些狗东西!前日才打了几个,今日又敢犯事?”
赵怀安眉头紧锁,转头看向李茂贞:“主公,此事若再纵容,恐失军心。我凤翔军之所以得百姓拥戴,靠的便是严明军纪。如今诸藩齐聚,若让他们以为我淮西可欺,日后何以号令天下?”
李茂贞缓缓起身,手中斧杖顿地,发出一声闷响,如同雷鸣滚过帐内。
“传令下去。”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所有披甲将士,整队列阵于校场。我要亲自走一趟泾原营。”
帐中将领齐声应诺,纷纷起身整甲。赵八、豆胖子、李师泰等人迅速出帐调兵,唯有杨延庆迟疑片刻,低声劝道:“主公,易清琳毕竟是节度使,背后又有韩全诲撑腰。若正面冲突,恐惹朝廷责难……”
“责难?”李茂贞冷笑一声,“我李茂贞起于微末,提三尺剑斩贼无数,何曾惧过责难?今日若连自己马厩都守不住,还谈何收复长安?还谈何图影凌烟阁?”
话音未落,他已经大步走出帅帐。
半个时辰后,雍县城东校场之上,八千凤翔精锐披坚执锐,列成四阵,旌旗猎猎,杀气冲霄。李茂贞亲骑黑马,身披黄金铠,手持斧杖,立于阵前。赵怀安率诸将紧随其后,人人面色肃杀。
消息传出,满城震动。其他藩镇将领纷纷登城观望,有人惊呼:“李茂贞这是要动手了!”也有人冷笑:“看他能掀得起多大浪来。”
而泾原节度使营地之内,易清琳正与诸葛爽饮酒议事,忽闻外头鼓声震天,哨骑飞报:“李茂贞率大军压境,距我营不足三百步!”
易清琳酒杯落地,脸色骤变:“他疯了不成?难道真要兵戎相见?”
诸葛爽却神色冷静,低声道:“他不是疯,是忍到尽头了。主公,眼下唯有交马赔罪,方可平息此事。否则,一旦开战,我军寡不敌众,且道义尽失,朝廷也难以偏袒。”
易清琳咬牙切齿:“可那是我横山儿郎辛苦所得……”
“所得?”诸葛爽冷笑,“那是劫掠!是败坏勤王之名!你以为陛下远在汉中就不知道了?韩全诲昨日还密信于我,说若再纵兵为祸,便奏请削职查办!”
易清琳浑身一震,终于颓然坐下。
片刻之后,只见泾原营门大开,数十名横山党项士卒垂头走出,每人牵着一匹战马,另有数人抬着伤者,跪伏于地。一名将领踉跄上前,双手捧上腰牌,颤声道:“我等无知冒犯,愿以命赎罪,请都统恕罪!”
李茂贞策马上前,目光如刀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那几匹战马上。他冷冷道:“这些马,可是从我凤翔军厩中所夺?”
“是……是。”
“可知一匹战马,值多少将士性命?”李茂贞声音陡然拔高,“它驮过重伤兄弟从火线撤回,它载过斥候穿越敌阵传递军情,它是战士的伙伴,不是你们顺手牵走的牲口!”
那人伏地叩首,泣不成声。
李茂贞沉默良久,终是挥了挥手:“马还回,人押下。待都统府查明罪责,依律处置。若再有下次??”他环视四周,一字一句道:“我不介意亲手拆了你们的营寨。”
全场鸦雀无声。
这场对峙,以泾原军低头告终。消息传开,百姓纷纷开窗探望,有人甚至燃起香烛拜谢苍天。而各路藩镇则神色各异:有钦佩者,称李茂贞果敢刚毅;有忌惮者,暗道此人不可轻易招惹;也有幸灾乐祸者,等着看朝廷如何发落。
当晚,李茂贞回到帅帐,却并未歇息,而是召来吴供奉与张道济。
“今日之事,也要入画。”他说。
二人一怔。
“就在画卷右侧,添一幕‘校场正军’。”李茂贞指着空白处,“画我立于阵前,身后八千甲士如山岳矗立。前方跪伏者,不必画脸,但须显其卑微。天上乌云将散,一缕阳光破空而下,照在我肩头。”
张道济动容:“主公之意,是以此景昭示军威与法度?”
“正是。”李茂贞点头,“武功之外,尚有治军之道。凌烟阁所记,不止战功,亦有规矩、有信念。后人观此画,当知何为王者之师。”
赵怀安立于一旁,静静听着,心中感慨万千。他知道,这一幕将会和破贼、斩将、收复失地一样,成为传奇的一部分。而这幅《保义军八十八功臣图》,也不再仅仅是一张画像,而是一部活的历史,一段凝固的时光。
数日后,军议再开。
都统宋建主持会议,气氛较前几日明显不同。以往喧闹哄笑的帐中,如今多了几分敬畏。当李茂贞步入时,连一向倨傲的河东沙陀将领也都起身相迎。
宋建咳嗽两声,宣布议题:“近日各军休整已毕,粮草器械齐备。据探报,长安贼军主力已被王重荣牵制于咸阳一带,京畿空虚。我等当趁此良机,分路合围,一举收复神都!”
众将振奋,纷纷献策。
程宗楚主张由凤翔军为主力,自西面强攻关中要道;王茂章建议派轻骑绕行南山,突袭春明门;孙泰则提出联络城内义士,里应外合。
赵怀安一直沉默倾听,直到最后才开口:“诸位所言皆有理,但我以为,当前首要,并非如何攻城,而是如何立信。”
众人侧目。
“信?”宋建皱眉,“何谓立信?”
赵怀安起身,朗声道:“如今四方藩镇云集,各有私心。有的想抢头功,有的想占地盘,更有甚者,打着勤王旗号,实则伺机割据。倘若我军不能率先垂范,如何服众?如何得民心?”
他顿了顿,继续道:“故我建议,在大军开拔之前,先颁《约法三章》:一、不得擅离营区扰民;二、不得私取民间一物;三、临阵退缩者,斩!违令者,无论何军,皆由都统府统一执法,绝不姑息!”
帐中一时寂静。
片刻后,李茂贞缓缓点头:“善。此令即刻拟定,由我凤翔军率先执行。并通告诸军,三日后在校场阅兵,检视军容军纪。若有不服者??”他目光扫过全场,“请自行退出勤王之列。”
命令下达,全军震动。
三日后,校场点兵。八万大军整装列阵,盔明甲亮,步伐整齐。李茂贞亲自主持检阅,每过一营,皆细察其军容、兵器、马匹及后勤辎重。凡有懈怠者,当场训斥;情节严重者,主将摘去肩章,押往后营待审。
最令人震惊的是,就连易清琳也被当众责罚。因其部下仍有私藏民粮之事,李茂贞命人将其帅旗降下半尺,并警告:“再犯,斩旗斩将!”
此举一出,诸军悚然。自此,勤王军风气为之一肃。
而在这一切发生的同时,那幅《保义军八十八功臣图》也在悄然成型。
吴供奉与张道济日夜赶工,不仅描绘了李茂贞、赵怀安、程宗楚等核心将领,还将许多默默无闻却功勋卓著的小将纳入其中:有在栎阳背负重伤战友爬回阵地的火头军老卒赵六斤;有夜渡渭水送信却被箭射穿肩膀仍坚持到底的斥候队长霍七郎;还有那位在雍县疫病流行时主动照料病患最终染疾身亡的医官孙文远……
每一个人,都被细细勾勒,神情生动,栩栩如生。
某夜,赵怀安独自前来观看作画。月光洒在画卷之上,那些尚未上色的线条仿佛有了生命。他在画面边缘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他自己,站在李茂贞身后半步,右手按刀,目光远眺,似在凝望未来的长安。
他怔住了。
“怎么?”张道济轻声问,“不像?”
赵怀安摇头:“太重了……我不配站在这里。”
“为何不配?”张道济认真地看着他,“你随李公起兵以来,大小十七战,未尝败绩。渭北破贼,栎阳断后,雍县整军,哪一件不是关乎存亡?你在,军心就在。你说你不配,谁配?”
赵怀安久久无言。
良久,他低声说道:“我只是怕……怕有一天,当我回头看这一幅画时,会发现有些人已经不在了。”
张道济默然,继而轻叹:“正因为会离去,才更要留下。不然,谁还记得他们曾经来过?”
赵怀安抬起头,望着画中那一张张鲜活的脸庞,忽然觉得胸口胀痛。他知道,这些人中有太多已经永远留在了战场上,再也无法亲眼看到这幅画完成的那一天。但他们的眼神,他们的姿态,他们的气息,都将通过这笔墨流传下去。
第二天清晨,李茂贞再次召集众将。
“大军将于五日后正式东进。”他宣布,“目标:长安。”
全场肃立。
“此战,不为封侯,不为富贵。”他目光炯炯,“只为还天下一个清明,为百姓争一口活气,为我们死去的兄弟讨一个公道!”
“愿随主公赴死!”众将齐声怒吼,声震九霄。
就在大军准备出发的前夜,韩全诲突然秘密求见李茂贞。
两人密谈许久,内容无人知晓。但次日清晨,韩全诲便匆匆离去,而李茂贞则召集心腹,低声交代了几句。赵怀安注意到,主公的眼神变得格外深邃,仿佛藏着某种决断。
出发当日,天降细雨。
八万勤王军冒雨列阵,旗帜湿透却依旧高扬。百姓自发聚集城门口,焚香祷祝,哭声一片。许多人家门前摆出茶水饭食,只为让将士们喝一口热水。
李茂贞骑马立于城门之下,回头望了一眼雍县??这座承载了太多血与火的城市。然后,他举起斧杖,向前一指:
“出发!”
大军开拔,铁流滚滚向东而去。
而在那间静谧的画室之中,吴供奉完成了最后一笔。
整幅《保义军八十八功臣图》终于落成。画面上,李茂贞端坐中央,群将环侍,或怒目执刃,或沉静凝思,或仰望苍穹,每一个人物都仿佛在诉说着自己的故事。背景之中,隐约可见战火、城墙、奔马与朝阳。
最令人动容的是,在画卷最下方,用极小的字体刻下了所有阵亡将士的名字??整整三百二十一人。
张道济放下笔,长吁一口气,喃喃道:“成了。”
窗外,雨停了。
一道彩虹横跨天际,恰好映照在那幅巨画之上,宛如天启。
多年以后,当大唐终于还都长安,这幅画被郑重悬挂于新修的凌烟阁最高处。每逢清明,皇帝亲临祭拜,百官肃立致敬。而民间传说中,则说每当国家危难之际,夜深人静之时,画中人物便会微微颤动,仿佛随时准备再次出征。
只是无人知道,真正让这幅画拥有灵魂的,从来不是笔墨丹青,而是那一段段真实存在过的忠诚、热血与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