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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八章 :机密

    大唐广明元年,六月二十二日,长安。

    这里本应是大齐金统元年某月,但可惜,虽然黄巢早早就在长安登基了,可至今文牍上依旧沿用着前朝大唐广明年号,似乎一切都没有变。

    但不管所谓新朝的底子有多草台...

    夜半更深,寒露浸衣。赵怀安仍立于虢州城楼之上,手中握着一卷《贞观政要》,却久久未翻一页。月光洒在残破的城墙砖石上,映出他孤挺的身影,如同一杆不倒的旌旗。远处山影如墨,静默无言,仿佛也在倾听这乱世中微弱却坚定的脉搏。

    忽然,脚步声轻响,王溥披甲而来,神色凝重。“将军,长安细作再报??朱温已率部屯兵灞上,暗中与凤翔使者密会。郑畋遣使与我结盟,恐怕……另有所图。”

    赵怀安眉头微蹙,目光未移:“朱温何许人也?原不过黄巢帐下一走卒,今竟敢私通外镇?”

    “此人骁勇善战,性狡多谋。”王溥低声道,“早年为盗,后投草军,因功擢为同州刺史。然其治军严酷,纵兵劫掠百姓,所得财帛尽归己有。传闻他对亲信言:‘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耳!’此等野心之徒,岂肯久居人下?”

    赵怀安冷笑一声:“果然枭雄本色。黄巢尚未败,内已自裂。可笑世人只道贼寇一体,不知其心各异如仇雠。”

    他缓缓合上书卷,转身望向王溥:“你可知郑畋为何此时遣使求盟?”

    “依属下看,”王溥沉吟道,“一则,彼知我军收复虢州,民心归附,势渐起矣;二则,凤翔孤悬西陲,兵力不足,欲借我军之力牵制大齐东翼;三则……或有意试探我志向如何,若可操控,则纳为羽翼;若难驯服,则设法压制。”

    “说得不错。”赵怀安点头,“郑畋乃三朝老臣,忠唐之心毋庸置疑。但他出身士族,门第观念根深蒂固,视我等为‘草莽’‘暴发’,纵合作,亦必以‘正统’自居,令我俯首听命。若我不从,便可能反目成仇。”

    “那……我们还应允结盟否?”王溥问。

    赵怀安踱步数圈,忽而停步,眼中精光一闪:“允,但非卑膝乞怜之允,而是堂堂正正之约。明日召集群僚,拟一道檄文,昭告天下??保义军愿举义旗,共讨逆贼黄巢,然所行新政,不容更改。凡与我联军者,须共守五条:均赋税、禁私债、安黎庶、惩豪强、恤孤寡。违者,虽亲不贷;守者,虽敌可交。”

    王溥愕然:“如此强硬,岂非断绝和议之路?”

    “不然。”赵怀安淡然道,“真欲匡复社稷者,必重民生。若郑畋果真心为国,当欣然相从。若其只顾门户体面,不愿施行仁政,则不必与之同路。我赵怀安起兵非为虚名,只为让天下人知:有一条路,不在庙堂高台,而在田间巷陌;不在诗书礼乐,而在米盐柴水。”

    王溥默然良久,终拱手叹服:“将军胸襟,远超常人。属下即刻命文书起草檄文,遍传诸道。”

    翌日清晨,虢州府衙前竖起高杆,一面赤底黑字大旗迎风招展,上书“保义安民”四字,笔力遒劲,气势凛然。两侧悬挂新撰檄文,墨迹未干,已有百姓围聚诵读,有人泣不成声,有人跪地叩首。

    就在此时,凤翔使者抵达。来者乃郑畋幕府参军韦昭度,年近五十,仪表端方,举止矜持。入城见市井初复,粮价平抑,乡兵巡街井然有序,心中已惊诧不已。及至府衙,又见布告新政五条,更是眉头紧锁。

    宴席设于厅中,赵怀安亲自迎候,礼数周全却不卑不亢。酒过三巡,韦昭度终于开口:“将军威名,早已震动关中。郑公闻将军克复虢州,抚民如子,甚为欣慰。今大贼未灭,宗庙蒙尘,正当同心戮力,共扶危厦。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赵怀安微笑道:“郑公高义,怀安敬仰久矣。我已备好回书,并附新政盟约五条,请韦公带回。只要凤翔方面肯签署盟约,三日内便可出兵东进,会师潼关。”

    说罢,命人呈上文书。

    韦昭度展开一看,脸色骤变:“废除额外税赋?禁止私债追偿?官贷牛种?这……这岂非动摇国本?况且豪族之家自有契约,官府岂能强令归还田产?此等举措,分明是煽动贫民夺富户之财!”

    崔胤在一旁从容接话:“韦使君此言差矣。所谓‘国本’,难道不是百姓安居?今日关中十室九空,皆因富者田连阡陌而不耕,贫者无立锥之地而饿死。私债累累,利滚利叠,一家欠钱,三代为奴。若此风不禁,纵退黄巢,明日又有张巢、李巢揭竿而起。将军所行,非夺富济贫,乃是还民以公道。”

    “荒唐!”韦昭度拍案而起,“尔等妄改祖制,鼓吹均平,与黄巢有何区别?只不过一个杀人放火,一个假仁假义罢了!”

    满堂哗然。

    赵怀安却不动怒,只缓缓起身,走到堂前一幅地图前,指着洛阳、长安、汴州等地:“韦公请看,这些地方,曾是天下膏腴,如今却是白骨蔽野,村落成墟。是谁造成这般惨状?是黄巢屠城?还是官府苛敛?抑或是世家兼并土地,逼得百姓走投无路,只能随贼造反?”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我不是要推翻大唐,我是要救大唐。若连这点道理都不懂,那你们口中的‘正统’,不过是权贵瓜分江山的遮羞布罢了。”

    韦昭度气得浑身发抖,拂袖欲去。

    赵怀安却朗声道:“请留步。我知你心中不服。但我给你七日时间,在虢州走一走,看一看。看看那些领到口粮的老农,看看被救出奴籍的妇孺,看看重建家园的工匠。若你仍觉这是‘乱政’,我绝不强求结盟。但请你记住??将来史官执笔,不会写谁出身高贵,只会记谁救了苍生。”

    韦昭度怔住,半晌无言,最终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此后七日,韦昭度果真在城中四处查访。他亲眼看见老妪捧着半斗粟米老泪纵横,说是三年来第一次吃饱饭;看见一名少年拿着官府发的凭证,取回被豪强霸占的祖田;看见乡兵巡逻时不扰民居,反帮老人挑水劈柴。更有村学开课,裴虔休亲授《孝经》,孩童琅琅读书声,宛如太平旧梦。

    第八日清晨,韦昭度主动求见。

    他走入府衙时,神色已大不同,躬身长揖:“赵将军,是我浅薄了。原以为你们不过是一支趁乱崛起的武夫之军,今日方知,你们是在重新立国。”

    赵怀安含笑相迎:“不敢言立国,只愿做个‘清道夫’,扫尽积弊,还天下一条活路。”

    韦昭度郑重道:“我愿将盟约带回凤翔,请郑公定夺。但我可先承诺:凤翔境内,亦将试行两条新政??废除额外苛捐,禁止高利盘剥。若成效显著,其余条款,亦可逐步推行。”

    众人闻言振奋,崔胤当即执笔修改盟书,双方正式缔约。约定保义军三日后出兵攻取陕州,牵制大齐东部兵力,凤翔军则由西线出击,直逼长安外围。两军互派联络官,共享情报,战利品按功分配,不得私吞。

    盟约既成,赵怀安立即调兵遣将。张龟年率前锋五千,携火油箭、冲车云梯,先行开路;李延古留守虢州,主持民政,确保后方安稳;王溥统领谍报,密切监视朱温动向;裴虔休随军参赞,学习行军布阵之道。

    临行前夜,赵怀安独坐帐中,提笔给远在闻喜的妻子裴十三娘写信:

    >“十三娘,别来无恙。虢州已安,百姓呼我为青天,实不敢当。我只是记得你说过的话:‘世家女子亦可见民间疾苦,何况掌兵之人?’如今我每下一令,必思此言。新政初行,阻力重重,士林讥我为‘叛礼逆伦’,豪强骂我‘劫富济贫’。然见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孤儿有养,冤屈得伸,我心甚慰。

    >

    >郑畋遣使结盟,我以新政为约,几近决裂。幸而彼终肯低头,愿试行仁政。此非我胜,乃民心之胜。天下滔滔,浊浪排空,唯有一灯不灭??那是百姓眼中的希望。

    >

    >我知你身处裴氏老家,处境艰难。族中长辈必斥你夫为‘辱没门楣’。但请你告诉他们:若世家子弟皆如我所见之辈,贪奢淫逸,视民如草芥,那这门楣,倒不如早些塌了干净。

    >

    >待我收复长安,洗净腥膻,必亲赴闻喜,迎你归来。届时,我要你在新立的‘义庄’前,看着那些曾卖儿鬻女的家庭团圆,然后告诉所有人:这才是真正的门第荣耀。

    >

    >风霜如刀,勿念我安危。我心中有民,如舟有舵,纵惊涛骇浪,亦不迷航。

    >

    >怀安顿首。”

    写毕,封缄火漆,命亲兵快马送往闻喜。

    次日黎明,大军开拔。旌旗猎猎,甲光映日。三千保义军将士列队城外,人人背负干粮,腰佩双刃,神情坚毅。城中百姓扶老携幼,夹道相送,有老翁颤巍巍捧出一碗清水,跪献军前:“将军清廉如水,此水代酒,愿将军凯旋!”

    赵怀安下马接过,一饮而尽。

    那一刻,天地寂静,唯有秋风拂面。

    大军启程,直指陕州。

    行至半途,忽有探马来报:陕州守将已弃城而逃,城中大齐驻军内讧,朱温部将葛从周率众反叛,自称“归唐义军”,占据城池,张贴榜文,宣布效忠凤翔郑畋!

    众将哗然。

    “这葛从周原是邢州铁匠,粗通武艺,素无大志,怎会突然反正?”张龟年疑惑。

    王溥冷笑:“怕是朱温逼得太紧,又克扣军饷,激起兵变。此人未必真忠唐室,只是想另立山头罢了。”

    崔胤沉思道:“不管其心如何,此乃天赐良机。陕州地处要冲,北控河东,南连荆襄,东望洛阳,西援长安。若我军此刻迅速接管,可一举打通东西走廊,形成对长安的战略包围。”

    赵怀安果断下令:“加速进军,但戒备森严。葛从周若真心归顺,我以礼相待;若存异心,便以雷霆手段镇之!”

    三日后,保义军兵临陕州城下。

    只见城门大开,葛从周率数百残兵列于道旁,衣甲不整,面色惶恐。他跪地叩首:“罪将葛从周,不堪朱温暴虐,冒死反正,愿归保义军麾下,效死疆场!”

    赵怀安策马上前,环视城池,见街巷凌乱,仓库空虚,显是经历血战。他并未下马,只冷冷问道:“你杀的是哪路人马?可是大齐正规军?”

    “是……是朱温亲信三百骑,皆为虐民之徒。”葛从周低头答道。

    “可有滥杀无辜?”

    “不敢!末将严令部下,只诛为首恶者,余者赦免,百姓秋毫无犯。”

    赵怀安微微颔首,又问:“你既知朱温残暴,为何早不反正?直至今日才动?”

    葛从周语塞,额头冷汗涔涔。

    这时,崔胤上前低语:“将军,此人反复无常,不可轻信。不如暂收其众,解其兵权,编入我军序列,使其部下自择去留。既显宽大,又防生变。”

    赵怀安点头,遂宣布:“葛将军义举可嘉,本应重用。然军纪攸关,须经考核。今暂收编所部,分隶各营,三月之后,视其表现再定职任。葛将军可留我幕府,参赞军务。”

    葛从周虽不甘心,却不敢抗命,只得唯唯而退。

    赵怀安随即下令整顿陕州:开仓赈饥,修复城防,设立临时县衙,任命清廉小吏主政。又派出百余名“察民使”,深入乡里,记录百姓诉求,三天之内收集诉状三百余件,涉及土地侵占、债务压迫、官吏勾结等种种积弊。

    裴虔休主动请缨,主持审理。他日夜不休,逐一核验证据,判决公正严明。一豪绅强占十户农田,被判归还田契,并罚劳役半年;一放贷者以五成月息盘剥乡民,被没收全部资产,充作义庄经费。百姓奔走相告,称其为“小包公”。

    与此同时,赵怀安收到密报:朱温得知陕州失守,勃然大怒,已率主力回师东讨。更令人震惊的是,裴枢竟悄然离开保义军营地,潜往洛阳方向,疑似欲投靠朱温!

    “果然。”赵怀安冷笑,“此人表面不屑新政,内心早已另寻靠山。他以为无论谁得天下,世家总能苟延残喘。可惜,这一回,我不会让他如意。”

    他立即下令:封锁黄河渡口,通缉裴枢,活捉者赏钱五百贯,斩首者赏三百贯。同时修书一封,派人快马加鞭送往闻喜裴家??

    “吾妻十三娘亲启:裴枢叛逃,意图为贼张目。我已下令缉拿。若裴氏族中有知情不报、窝藏助逆者,今后凡保义军所至,一律视为敌对势力,田产没收,门户削籍。望卿明辨大义,勿使家族陷于不义。”

    此举震动河东。

    数日后,闻喜传来消息:裴枢在渡河时被渔民举报,遭伏兵擒获,押回陕州。而裴氏宗族紧急召开祠堂会议,最终决定与其断绝关系,将其名字逐出族谱。

    赵怀安亲审裴枢。

    堂上烛火摇曳,裴枢披枷带锁,面容憔悴,昔日傲气荡然无存。

    “你为何叛逃?”赵怀安问。

    裴枢低头不语。

    “你以为朱温能成大事?”赵怀安继续道,“他今日可容你,明日便能杀你。你不过是他用来联络士族的一枚棋子。待他称帝,第一个要铲除的,就是你们这些‘旧门腐儒’!”

    裴枢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我不杀你。”赵怀安站起身,“但你要留下,每日抄录新政条例,张贴街头,并亲口向百姓讲解。我要你亲眼看着,什么叫民心所向;我要你听着,那些曾被你们踩在脚下的蝼蚁,是如何喊出‘活命之恩’四个字的。”

    裴枢浑身颤抖,终于伏地痛哭。

    大局渐定,四方震动。

    十月辛亥,凤翔军攻克咸阳;十一月丙申,保义军联合河南义军收复洛阳外围;十二月庚子,各地勤王兵马陆续集结,形成对长安的合围之势。

    而在这片血火交织的晚唐大地上,一支不起眼的军队,正以“均、信、仁、公”四字为旗,悄然改变着历史的流向。

    风未止,路尚远。

    但创业之火,已然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