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夜色如墨,城门外的官道被寒风吹得扬起阵阵泥沙,打在两人跨下的马匹鞍韂上,发出「沙沙」的细响。
上官蕙一身劲装,右手轻握马鞭,左手稳稳控着马繮,腰间的长剑随着马匹的步伐轻轻晃动,剑鞘上的铜环偶尔碰撞,在寂静的夜里溅起一串清脆的回音,又很快被风声淹没。
那枣红色的骏马是蔺老将军特意挑选的千里马,脚程快且稳重。
阿默骑着一匹黑马跟在她左侧半步後的位置,左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弯刀上,行囊用粗绳绑得结结实实,系在马鞍侧,以防行进间掉落。
他刻意让黑马的步伐与枣红马保持一致,目光时不时扫向官道两侧的树影,警惕着可能出现的险情。
骑行约莫一个时辰,前方路边出现一处废弃的驿站,残破的木门在风中摇晃。上官蕙勒紧马繮,枣红马发出一声低嘶,缓缓停下脚步。「在这歇会吧,让马也喘口气。」她翻身下马,动作利落,落地时轻轻稳住身形,而後伸手拍了拍马颈,安抚着这一路奔驰的夥伴。
上官蕙点燃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微弱的火光映亮了驿站内积满灰尘的土炕,她从行囊里掏出两块乾饼,递了一块给阿默:「先垫垫,夜里风大,等过了前面的再找地方生火做热食。」
阿默接过乾饼,却没急着吃,火光中,他看着上官蕙低头吹火折子的侧脸,那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疲惫,眼尾因熬夜与风吹泛着浅红,可眼神里却藏着一股执拗的坚定,和当年临行前立誓要守好边关的蔺穆安有点相像。
他犹豫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开口:「小姐,此番去边关,当真只是为了带回蔺将军?」
上官蕙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咬着饼说:「不然呢?你觉得我是为了什麽?」
「属下只是觉得??姑娘对蔺将军,似乎比寻常朋友更上心些。」阿默避开她的目光,声音有些低沉:「军中兄弟们常说,若是对一个人放在心上,哪怕是死了,也想护着他的身後事,这多半是??有情意。」
上官蕙闻言,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荡的驿站里显得有些空旷。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望着窗外被风吹得摇曳的树影,语气带着几分怅然。
「情意是有的,可不是你想的那种。穆安哥於我,就像亲哥哥一样,小时候我闯了祸,是他替我挡着;我学武偷懒被罚,是他偷偷陪我。他说,这次在边关立大功,把杜姐姐娶回家,一起办喜事,以後两家就聚在一起弹琴赏花。」
阿默见过她在破山庙里挥剑穿透南蛮胸膛的狠厉,剑尖滴血的模样与此刻语气柔软的姑娘判若两人,实在想像不了她静静坐在庭院里弹琴的模样。
「可你看,他说要护着我,最後却先一步走了。」
上官蕙顿了顿,声音渐渐冷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男人总以为自己顶天立地,说是为女人遮风挡雨,可你看,女人的风雨不就是男人带来的?我那未过门的未婚夫,当年也说要待我好,结果呢?他骗我的钱,偷家里的玉佩赌钱养外室,让我成了京城里的笑柄。」
阿默猛地抬头,他知道上官蕙有过一段未完成的婚约,却从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委屈,听得心里有点郁沉,暗悔自己提起她的伤心事。
身为一个常年在军中的粗人,他嘴笨,不懂如何安慰人,只能攥紧手中的乾饼,讷讷地说:「小姐??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蔺将军他,是真的把你当妹妹疼。属下跟着老将军这麽多年,也知道姑娘是个好姑娘,不值得为那些人伤心。」
他这话虽朴实,却让上官蕙心中一暖。
她看着阿默局促的模样,笑了笑:「我知道,我可是上官家的小姐,就算不婚不嫁,这辈子也能过好。」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些事憋在心里久了,今日说出来,倒也痛快些。」
两人再次啓程时,夜风更烈,几乎要将人吹走。地上的泥沙扬起,打在马匹的鬃毛上,惹得枣红马不时甩动头颈。上官蕙用衣袖遮住口鼻,只能眯着眼睛辨认前方的路。
阿默见状,悄悄催动黑马,挪到她的左侧,他高大的身影挡在她与狂风之间,虽不能完全挡住沙砾,却也减弱了风的力道。
就这样相互护持着,两人策马奔驰了半夜。
天边渐渐泛起一缕浅浅的鱼肚白,先是在东方的天际线上晕开一点淡淡的银色,而後慢慢变成浅黄,最後染上一层淡淡的粉红。狂风似乎被这晨光驯服了些,风势渐渐减弱,能看清前方蜿蜒的官道与路边的树影。
上官蕙勒紧马繮,枣红马缓缓停下,她抬头望向天边的晨光,长舒了一口气。风小了,路也清晰了,连马儿的呼吸都变得均匀起来。
她侧头看向身边的阿默,见他也正望着晨光,脸上的严肃少了些,多了几分松懈,连按在弯刀上的手都放松了些:「天快亮了,再往前骑一阵,就快到边强了。」
上官蕙心里一紧,手指轻轻抚摸着枣红马的马颈。
「那再赶一段路吧。」
两匹马便再次迈开脚步,朝着晨光升起的方向奔去,马蹄踏在渐亮的官道上,留下一串清晰的印记,在晨风中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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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秀才攥着那枚并蒂莲玉佩走出布庄时,指尖还在发颤。
他漫无目的地在巷子里走了半响,冷风灌进衣领,也没浇灭心底的憋闷,最後竟鬼使神差地,抬步走向了红袖楼的方向。
这地方他从前只敢远远绕着走,如今却只想找个地方,把满肚子的委屈都泡在酒里。
红袖楼门口的灯笼亮着,暖黄的光映着门上的雕花,隐约能听见楼里传来的丝竹声与笑语。
赵秀才深吸一口气,攥紧玉佩跨进门,迎面就撞上了端着酒壶的丫鬟。他摆了摆手,含糊地要了个靠窗的隔间,刚坐下,就把那枚并蒂莲玉佩掏出来放在桌上,眼神发直地盯着玉佩上的纹路,喉结滚了滚,终究是没忍住,先叫了一壶最烈的烧刀子。
酒刚斟满,隔间的帘子就被人轻轻掀开。
王姑娘簪着两朵粉白绛珠花,鬓边碎发用银簪别着,身上穿了件水绿色的罗裙,裙摆上绣着细碎的桃花纹,手里还摇着把团扇,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她在赵秀才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团扇轻轻搭在桌沿,目光先扫过桌上的玉佩,又落在他通红的眼眶上,才慢悠悠开口:「公子面生,是第一次来吧?」手抚过他的脸,又划到他胸口上:「有甚麽难过,不妨跟奴家说说,奴家无能,但至少能让公子欢悦??」
赵秀才想着这红袖楼里鱼龙混杂,没人认识他,更没人知道他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仰头灌下一大口酒,辛辣的酒液烧得喉咙发疼,也让他多了几分倾诉的勇气。
「我心上人已经定亲??」
「哦?」王姑娘来了兴致,团扇扇得更慢了,眼神里的好奇藏都藏不住。
「是哪家姑娘这麽大本事,能让公子这般失意呢?」她说着,指尖轻轻点了点桌上的并蒂莲玉佩:「这玉佩,想必也是为那姑娘准备的吧?」
赵秀才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是被人戳穿了心事,又羞又恼,却还是忍不住把满肚子的委屈倒了出来。
他攥着酒杯,声音忽高忽低,带着酒後的激动:「我当初去布庄做工,就是冲着她去的!我本以为,跟她一起打理布庄的韩卢,是她的弟弟。毕竟铺子里的夥计都叫他们杜公子丶杜姑娘,两人相貌也半点不像,谁能想到??谁能想到他们竟是未婚夫妻!」
他越说越激动,又灌下一口酒,眼底泛起红血丝:「我今日特意带了杏仁酥去看她,还想着跟她聊聊,结果杜公子直接把我堵了回去,还故意在我面前跟她亲近。我??我这心,就像被人狠狠踩了一脚,疼得慌!」
王姑娘闻言,伸手给赵秀才添了杯酒:「杜姑娘?就是那个和上官蕙小姐走得近的杜姑娘?」
「对!」赵秀才拍了一下大腿:「当初还是杜姑娘觉得我识字,人也老实,才把我调到上官小姐手下的布庄做事。我本以为??本以为能靠着这份情分,能慢慢跟她走近些,没想到??没想到她早已定了亲!」
王姑娘确认了猜想,端着酒壶的手顿了顿,眼底的光亮慢慢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缕浓浓的嫉妒。
她没想到他们两人出楼後,生活过得如此滋润,不但得了上官蕙的照拂,还开了布庄,甚至定下了婚约,过着体面的日子。
反观自己,依旧困在红袖楼里,靠着讨好客人过活,连件新罗裙都要算计着买。这念头一升起,心里的妒火就像被风吹过的野草,疯狂地烧了起来。
她看着赵秀才,凑近了些,语气放缓了些,带着几分刻意的引导:「公子,你是实在人,才被他们瞒在鼓里。你说的杜公子,在红袖楼出身,平日就替楼里的姑娘调包客人的玉佩,又替姑娘们骗客人,这些偷鸡摸狗的事他没少干??」
赵秀才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你说什麽?杜公子从前在红袖楼待过?」
她瞥了眼赵秀才震惊的神色,继续添油加醋:「还有那个杜尚若,看着温婉,当年也是红袖楼的琴师,她倒没掺和那些脏事。先前才和蔺将军好,被抛弃後这麽快就找好下家,也不知是否早在看对了眼,瞒着蔺将军暗渡陈仓??」
赵秀才听到韩卢的事心脏跳得飞快,像是发现了甚麽秘密。他没料到韩卢的出身竟是这般不堪。他攥紧拳头,只觉得杜尚若被蒙在鼓里,当即谢过王姑娘,转身就往布庄跑。
他要告诉杜尚若,她心心念念的人,根本不值得她托付。
那枚刻着并蒂莲的玉佩孤零零地留在了桌上,王姑娘见他忘了,勾起嘴角,用丝巾盖着便揣进怀里。
赵秀才冲进布庄时,杜尚若正在整理新绣好的兰花纹样,见他神色激动,额角冒汗,不由得皱起眉:「赵秀才,你怎麽又回来了?」
「杜姑娘!你可不能再被杜公子骗了!」赵秀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语气急切:「我刚打听清楚,他从前在红袖楼做偷鸡摸狗的勾当,替姑娘调包客人的财物,龌龊得很!你这般好的姑娘,怎麽能跟这种人在一起?」
杜尚若闻言,轻轻抽回手,脸上没有太多惊讶,只有一丝淡淡的疲惫。她放下手中的绣绷,走到窗边,望着巷口往来的行人,轻声说:「我知道了。」
赵秀才愣住了,像是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张了张嘴,语气里满是不解:“那你??那你还跟他在一起?你就不怕他将来再做那些坏事,连累你吗?”
「在那种地方,身不由己的事太多了。」杜尚若转头看他,眼神平静却坚定:「韩卢从前做的那些事,或许有错,但他从未主动害过人。」
她顿了顿,指尖摩挲着手上的指环:「我在楼里时,他总给我带热乎的吃食,替我挡掉那些难缠的客人。他的过去或许不光彩,但他对我,从来都是真心的。」
「真心?这种人的真心能值几个钱?」赵秀才急得涨红了脸:「他能在红袖楼做那些事,将来就能为了利益背叛你!你要是执迷不悟,迟早会被他连累!」
杜尚若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我相信他。人不能总活在过去,他现在只想好好经营布庄,跟我安稳过日子,这就够了。赵秀才,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但我的选择,不会变。」
赵秀才见杜尚若如此固执,眼神里满是失望,甚至带了几分怨怼:「王姑娘跟我说,你在红袖楼里就跟韩卢走得近,我还不信,觉得你是个清白姑娘,今日才发现你竟是这样的人!你们??你们都不是好人!」
他说不出甚麽难听的话,只憋出一句:「都是坏人!」
他忽然眼睛一亮,语气带着几分揣测:「该不会??就是你教唆他做那种事吧??」
杜尚若眉头皱得更紧,语气也冷了下来:「我本以为赵秀才是读书人,能明辨是非,没想到竟也随意揣测他人。你走吧,日後就不用来我这,上官小姐那边的铺子,也不必去了。」
赵秀才被她的话噎住,恼羞成怒地跺了跺脚,声音里带着威胁:“我也不稀罕来!你们布庄的当家都是从那种腌臢地方出来,你觉得还有人会来买你们的布吗?这卖亲子布的招牌,怕是要砸得稀碎!」
他这话刚说完,布庄的门帘突然被人掀开,韩卢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显然听到了赵秀才的威胁,快步走到杜尚若身边,将她护在身後,冷冷地看向赵秀才:「我的过去,我自己清楚,用不着你在这里挑拨离间。你要是敢把那些事传出去,我保证,你在京城再也待不下去。」
赵秀才被他眼中的冷意吓得後退半步,却仍强撑着嘴硬:「你吓唬我?我偏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的底细!」
「你可以试试。」韩卢往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红袖楼的老鸨还在,楼里的姑娘也有几个还在京城,她们都知道谁是真的龌龊,谁是被逼无奈。你要是敢乱说话,我不介意请她们出来,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赵秀才脸色一白,见韩卢说的言之凿凿,担心揭发不成,反而会落个「造谣中伤」的名声,到时考取功名也会大受影响。
他看着韩卢护着杜尚若的模样,知道自己再无机会,最终咬了咬牙,转身狼狈地跑了出去。
布庄里恢复了安静,韩卢转过身,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别担心,他不敢乱说的。」
杜尚若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你在红袖楼时,真的帮姑娘们调包过客人的财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