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没了李侍中的阻碍,布庄的生意很快稳定下来,韩卢每日盘点时,脸上的笑意都藏不住。
杜尚若画的花样积得多了,便将更多精力放在了照看韩卢的日常起居上,在布庄里偶尔弹弹琴,日子过得比从前安稳了许多。
可这份安稳没持续多久,边关传来的消息就打破了平静。
被斩杀的南蛮头目原是边境蛮族部落的首领之一,他的死讯传回去後,蛮族各部首领震怒。
原本计划在今年年末发动的偷袭,竟提前了近三个月,且不再隐藏行踪,数万蛮兵明晃晃地集结在边境线上,旌旗招展,马蹄踏得尘土飞扬,大有一举冲破边关防线的架势。
消息传到京城时,上官蕙听闻蛮族提前动兵,她手指一顿,手上的笔险些滑落。
她想起自己对蔺夫人的承诺,更怕那蛮兵的铁蹄踏过蔺穆安的葬身之地,搅得他连死後都不得安宁。边军曾说,蔺穆安阵亡後,因战事紧急,只在战场附近的山坡上简单立了块木碑。
若蛮兵真的冲破防线,那片山坡必然会沦为战场,届时木碑被毁,尸骨无存,她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蔺穆安?又怎麽对得起蔺夫人的期盼?
她必须去边关,哪怕只是守在那片山坡旁,也不能让蔺穆安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当天下午,上官蕙便收拾好了行囊。她换上一身轻便的劲装,对着铜镜将长发高束成髻,额前碎发用细带束住,将长剑重新系在腰间。
蔺老将军得知她的决定後,没有阻拦,只叫来阿默,沉声道:「你随姑娘去边关,务必护她周全。若她有半分差池,你也不必回来了。」
阿默重重颔首,当晚便提着装有兵器和伤药的行囊,与上官蕙一同站在了城门前。
夜色如墨,城门缓缓开啓,寒风卷着沙尘扑在两人脸上,上官蕙回头望了一眼京城的方向,转身就踏上前往边关的漫漫长路。
消息传到布庄时,已是第二天,杜尚若正在给韩卢缝补被磨破的袖口。
「听说了吗?上官姑娘昨天就去边关了,果然是将门之女有这般风范!」
夥计的声音从柜台那边传来,杜尚若手中的针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银针刺进了她的指尖,她却浑然不觉,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比宣纸还要白上几分。
她想起年初时等了蔺穆安整整半年,每日翘首以盼,最终等来的却是他阵亡的噩耗。如今上官蕙孤身前往战火纷飞的边关,那里刀光剑影,随时都可能丢了性命。
万一??万一上官蕙出了甚麽事,她连最後一个能聊起蔺穆安的人都没了。
杜尚若越想越慌,猛地起身就要去追,脚步踉跄着撞翻椅子,却被韩卢一把拉住。
他将她按回椅子上,蹲在她身前,轻声安慰道:「你先别急。她是上官家的人,身手本就不差,蔺老将军又亲自挑选人保送她,定会护好她。而且边关虽乱,边军也不是吃素的,蛮兵想冲破防线没那麽容易。她做事向来有分寸,不会让自己陷入险境的。」
「可我还是怕??」杜尚若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眶泛红:「我等将军,等了半年,只等来坏消息。她这一去,边关战事不知要打多久,我怕??我怕我再也等不到她回来了。」
韩卢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让她稍稍安定了些。
他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泪,语气温柔却坚定:「不会的,她是为了给蔺将军守安息之地去的,她心里有念想,就一定会平安回来。我们就在京城等她,等她把蔺将军的尸骨带回,等她平安归来,到时候我们再一起给她接风洗尘,好不好?」
杜尚若望着韩卢认真的眼神,吸了吸鼻子,缓缓点了点头。
她知道韩卢说的是实话,可心里的担忧却丝毫未减,只能每日对着边关的方向祈祷,盼着战火早日平息,盼着上官蕙能带着蔺穆安的尸骨,平安回到京城。
上官蕙一去就是三天,这三天里,杜尚若做甚麽都心不在焉,边关的消息不灵通,听不到上官蕙的消息,她心里就慌。
杜尚若正对着新制好的布匹和稿纸出神,鼻尖忽然飘来一股甜香。韩卢端着一碟刚蒸好的桂花糕走过来,瓷碟上还冒着淡淡的热气。
「看你这几日总没胃口,想着你爱吃甜,就照着食谱试了试。」他将碟子递到她面前,指尖还沾着些许粉:「可能火候有点过,你尝尝看。」
杜尚若捏起一块放入口中,桂花的清香混着糯米的软糯在舌尖散开,甜度刚好压下心底的焦虑。
她抬眼时,见韩卢正紧张地盯着她的表情,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眼底的黯淡也褪去几分:「比街上点心铺的还好吃。」
韩卢松了口气,眼底泛起笑意,顺势坐在她身边,帮她整理散落在案上的画稿:「最近布庄生意好,你也别太累。」
杜尚若抬手将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後,目光落在新布上:「你不是想早点开新铺吗?现在多赶些活,就能选铺面了。」
韩卢指尖轻轻拂过稿纸上错落的兰花纹样,墨色线条在杜尚若笔下舒展,竟比真兰更添几分灵动。
「那会是只属於我们的铺子,不是上官蕙手下的铺子,不为了谁,只为了我们,我当然想早点开张,想让你不用再看别人脸色做事。」他顺着纸页边缘将散落的稿纸逐张叠齐,低声劝道:「可我更怕你为了赶工熬坏了眼睛。」
杜尚若脸颊微微发烫,指尖捏着稿纸边缘:「我想赶在新年前开张,沾沾喜气。到时候咱们在新铺门口挂两串大红灯笼,再请附近的小孩来店里玩,多热闹。」
韩卢刚要应和,就听见布庄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略显殷勤的招呼:「杜姑娘,杜公子。」
两人抬头,只见赵秀才穿着一身崭新的青衫,手里提着个精致的油纸包,脸上堆着笑,快步走了过来。他走到案前,将油纸包往前递了递,目光落在杜尚若身上。
「前几日听闻姑娘在忙新铺的事,特意买了些杏仁酥,姑娘累了可垫垫肚子。」
杜尚若和韩卢对看一眼,王婶又把他们的事告诉了赵秀才。
杜尚若刚要推辞,韩卢却先一步接过油纸包,转手塞到杜尚若手里,语气带着几分熟稔的调侃:「赵秀才倒是有心,只是她不爱吃杏仁,她更爱城南那家的桂花糕。」
赵秀才脸上的笑僵了僵,强装镇定道:「是我记错了,下次一定留意。对了,尚若姑娘,前日我家乡听闻我在布庄工作,托人从江南带来一匹云锦,上面的纹样很是新奇,想来很适合做姑娘新铺的招牌布料,不知姑娘何时有空,我??」
「不必了。」韩卢打断他:「你见过我们自家画的纹样,比江南的云锦还要好看。」
他说着,低头凑近杜尚若,两人的额头几乎要碰到一起:「这里的配色,是不是该加些石青??」
杜尚若仰头看他,知他是故意的,眼里盛着细碎的笑意:「我也是这麽想的,可刚才试了几次,总觉得颜色太跳。」
「我来调。」韩卢说着,起身去旁边的木箱里取颜料,走之前还不忘揉了揉杜尚若的头发。
杜尚若见他做着平常不会做的事,眼里满满的防备,也没有阻止。她既决定跟他在一起,自然也想给他更多安全感。
两人一来一回的对话,亲昵得像寻常夫妻,赵秀才站在一旁,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他看着韩卢调颜料时,杜尚若凑在旁边递水碗;看着韩卢不小心沾了颜料在手上,杜尚若立刻掏出帕子给他擦拭,眼神里的关切毫不掩饰。
这哪里是姐弟?寻常姐弟哪有这般毫不避嫌的亲昵?哪有这般眼里只装着彼此的专注?
赵秀才想起自己方才的满心期待,只觉得像个笑话。他手里还攥着为了讨好杜尚若特意准备的玉佩,玉佩上还雕着并蒂莲。可眼下,这玉佩却像烧红的烙铁,此刻握在手上烫得厉害。
杜尚若见赵秀才僵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手还死死攥着那油纸包,气氛实在尴尬,便轻轻拉了拉韩卢的衣袖,小声说:「我先进後院,把刚画好的纹样收起来。」
她怕再待下去,赵秀才更下不来台,也怕自己无意间的举动再让他误会。
韩卢笑着应道:「好,你先去,我跟赵秀才说两句就来。」
他目送杜尚若的身影拐进後院,才转过身,看向仍站在原地的赵秀才,眼神里没了方才的温和,多了几分疏离:「赵秀才还有事?」
赵秀才看着韩卢眼中毫不掩饰的护犊之意,又想起自己方才的自作多情,张了张嘴,想说甚麽,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转身踉跄着离开了。
原来从始至终,韩卢那句「定了亲」,从不是谎言,是他自己不肯相信,自欺欺人罢了。
韩卢看着赵秀才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把案上的油纸包递给一旁的夥计,随後转身走进後院的休息室。
刚推开门,就见杜尚若正坐在窗边的小凳上,腿上盖着薄毯,见他进来,立刻抬头问道:「他走了?没说甚麽吧?」
「走了,没说甚麽。」韩卢走过去,轻轻掀开薄毯,看到她腿上的瘀青还是青黑一片,眉头瞬间皱了起来,语气里满是心疼:「怎麽还没好?都敷了三天药了,是不是还疼?」
她那天要追上官蕙撞翻了椅子,便留下了这瘀青,他每天早午晚都捧着她小腿替她上药,可到现在还是不消。
杜尚若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每次上药都轻得像挠痒痒,你都不用力揉,瘀血一直散不开,哪能有效果?当然不会好。」
韩卢拿起桌上的药酒,倒在掌心搓热,动作轻柔地覆在瘀青处,声音放得极轻:「上次稍微用点力,你都皱着眉喊疼,我哪敢再用力?」
韩卢掌心的温度和药酒的暖意缓缓渗进肌肤,舒服得让人昏昏欲睡。杜尚若靠在椅背上,眼皮越来越重,心底的安稳如同潮水般涌来,不知不觉间便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醒来时,阳光已西斜,她活动了一下,伸了懒腰,动了动手指,忽然感觉到指尖多了一丝凉意。
低头一看,左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银质指环。指环边缘雕刻着细密的兰花纹样,花瓣层次分明,叶脉清晰可见,大小也刚好合适,一看就是耗费了许多心思精心准备的。
她抬头,刚好看到韩卢正坐在不远处的桌边,低着头整理帐簿,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杜尚若眼中满是惊喜,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轻颤:「这是??给我的?」
韩卢听到声音,立刻放下手中的稿纸走过来,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指环上的兰花纹。
「之前就想给你做个信物,看你总画兰花,就照着你的纹样刻了。以後再有人像赵秀才那样误会,你就把指环亮出来,告诉他们,你早就有我了。」
杜尚若看着手指上的指环,嘴角忍不住上扬,小声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