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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笔.第八章

    毕鵮实在太难受了。

    肉身破败反而是轻的。重的是即将决裂的预感。

    他无法亲口对沈毅说滚蛋,可他不舍弃沈毅的话就等於舍弃自己。

    「你爱说就说吧。」毕鵮的眼睛没有了光亮。

    沈毅瞪着他。

    「告诉姨婆,告诉你妈妈。」毕鵮继续低语:「如果伤害我会让你快乐,那麽你就去做。但是……」他的眼泪终於掉了下来。

    「别再碰我了。」毕鵮浑身发颤。

    「和你度过的时光曾经快乐,沈毅。」毕鵮从胸膛深处硬生生挖出话语。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冲刷出湿亮的溪流,流过脸颊,滴在光裸的腿上。

    「但不该是这样的,不是这种方式。请不要逼迫我……」

    沈毅茫然站着。

    毕鵮鲜少在他面前哭泣。

    被双亲遗弃仍积极度日的少年,原来一直是裂隙的。

    裂缝被细细掩藏,毕鵮用不断修理东西的手,缝补裂缝。

    现在所有缝线都撕开了,露出腐烂的创伤。

    沈毅傲慢到误以为对方属於自己。

    毕鵮在他面前分崩离析,这一切是他害的。

    他过於急躁,反而亲手毁了他们原有的可能性。

    「我不想伤害你,」沈毅说:「我只是……怕失去你。」

    沈毅颤颤巍巍跪在毕鵮面前。

    他双手伸向毕鵮的脸,想擦去绝望。

    当他指腹碰触对方脸颊,毕鵮泪水流得更多,更快。

    他凑近了舔吻毕鵮的泪。舌尖舔过毕鵮眼角,舔去咸涩,舔去鼻腔流出的透明液体,和刚刚的粗暴截然不同。对毕鵮来说,这只是另一种掠夺,毕鵮缓慢躲避。让沈毅的唇舌一次次落空。

    舔吻变得黏腻丶绝望。

    沈毅终於捕捉到毕鵮的唇,轻轻吮吸。

    毕鵮拒绝回应,任由舌头游走,品尝他崩溃的边缘。

    「离开吧,沈毅。我不怪你。」

    毕鵮眼中有被磨损成灰後的平静:「你曾说过我可怜,不需再用同情让我更可怜,对吧?」

    「那麽你现在可不可以同情同情我?」毕鵮目光越来越幽微:「我真的不剩什麽了。姨婆在忘记我,家里的钱在减少,我每天都担心明天会不会更糟。我身边只有你,沈毅。现在……现在连你也……」

    毕鵮说不下去了。

    他摀着脸,身体蜷缩起来,像一枚被火烤得蜷曲的枯叶,试图保护最脆弱的核心,但核心早就渗裂了,他什麽都保护不了。

    沈毅慢慢退开。

    他做错了。他知道自己做错了。

    为了敲开那扇门,他用最恶毒的言语,伤害他最在乎的人。

    他以为占有就是表达好感,以为控制就是陪伴。

    现在他才明白,那全是幼稚的自以为。

    相处不该是这样的。

    该让对方变得更好,不是更破碎。

    沈毅为毕鵮披上衣服。

    衣服被扯得皱巴巴,他笨拙地整理,抚平自己造成的混乱。

    他掌心在冒汗,不知道该怎麽善後。

    画面刺进沈毅脑海,他回想方才的疯狂:自己的性器粗鲁顶入紧窄的通道,次次撞击到最深,毕鵮痉挛绞紧,在疼痛中被迫吞纳一切。他将执念扭曲成兽欲,宣泄在挚友的身上。

    沈毅的手悬停在空中。

    如果能为毕鵮清洗就好了。

    把这些痕迹都抹掉,让时间倒流,重新来过。

    但世界上没有如果,仅有後果。

    毕鵮仍像一只炸毛的兽在瑟缩。

    沈毅怕自己的靠近会让对方更加防备,怕触碰成为新的伤害。

    最後沈毅抽了旁边的湿纸巾,轻轻擦拭。

    痕迹太惨烈了,湿纸巾无法擦掉。伤害已经造成,刻在肤体,刻在记忆,涂污他们之间所有美好的过往。纸巾擦过穴口,毕鵮身体一颤,残液被抹开,混着血,形成粉红的污迹。沈毅隔着纸巾轻按,不小心按到肿胀的边缘。沈毅的手停顿了,内心涌起更深的懊悔。他曾经在高潮时低吼着射入那里。

    毕鵮不再有反应。

    他缩成一个寄居蟹壳,意志离开胴体。头发散乱,嘴唇微抿,废毁颓丧。穴缝的疼痛一波波涌来,提醒他方才的侵入。沈毅蛮横地捅开他,抽送时撞击前列腺的酸麻,射精时热流喷洒内壁的黏腻。一切都冷却了,剩空洞的馀韵。

    沈毅的手捏住湿纸巾,捏得越来越紧。念头在脑中乱转。该抓着对方的肩膀呐喊对不起,还是搂着毕鵮说我好喜欢好喜欢你,或许爱你?即使他们还太年轻,不晓得这种感觉的真正定义。

    他想收回门口说出的愚蠢的威逼,恳求原谅,他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然而轻举妄动仅会让毕鵮更加痛苦。

    沈毅选择缄默。

    他清理完一切,站起身,望了毕鵮最後一眼,悔恨不已。

    他想记住这个画面,记住他造成的伤害。

    毕鵮静坐的身影在沈毅视网膜停留。

    沈毅走向门口。脚步很慢。

    心中抱着愚昧的希望,等待毕鵮叫住他,原谅他,等待修复关系的机会。

    毕鵮一声不吭。坐在那里,连眼珠都不转动。

    沈毅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他身後关上,两人世界就此坍塌。

    毕鵮感觉自己空了。被侵入过的地方钝钝作痛。那种痛是持续的。穴内的灼热还在,彷佛精液正腐蚀他的内壁。肌肤残馀黏腻,脏污。毕鵮试着站起,想冲澡,把冲突的记忆洗掉。他发现自己无法动弹。腿化成果冻,软绵绵的,精神上没有力气。以至於残留的精液缓缓乾燥,结成硬壳般的痕迹。

    毕鵮和客厅照片相对无言。两张照片。一张全家福,一张毕业照。照片里的人笑得灿烂,看起来既遥远又梦幻,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毕鵮想起父亲。那时他无助地绕公园一遍一遍找,一遍一遍哭。嗓子哭哑了,眼睛哭肿了,父亲不见了就是不见了,再也找不回来。从那一天开始,他就一直是无比失落的。

    还有母亲。

    你觉得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了吗?

    他说可以。

    其实不可以。

    从来就不可以。

    他只是一个孩子,被迫长大的孩子。他学会修理东西,学会做饭,学会照顾姨婆,学会独自面对经济压力。可他从来没有学会,怎麽照顾自己的情绪。

    沈毅走了。

    唯一留在他身边的人,他以为会一直陪着他的人,走了。就像父亲,就像母亲,就像所有曾经出现在他生命里的身影。通通走了。留下他,在空壳的公寓,作为一只在命运的道路上吞吃痛苦缓慢爬行的蜗牛活着。

    毕鵮安安静静,用臂弯拥抱自己。

    也许姨婆回来的时候,会发现他已经变成了一尊化石。那样更好。不用再面对残酷的衰老与遗忘,不用再担心难以承担的自费药,不用承受一次又一次的离别。不用回想粗硬的性器如何拓开他,如何在体内爆发。

    但他不会选择死。姨婆需要他。

    他还有责任,还有使命。

    他只是坐在那里消失一会儿,当坏掉的玩具,等待谁来修理。

    即使没有人做得到。

    因为他就是那个修理东西的人。

    休假日。毕鵮前往画室。

    祁亿画室的地点比他想像中豪华。在大坪数公寓的顶楼,电梯门打开,一条典雅的走廊延伸直线,地面铺着深色木地板。走廊尽头有黑色的门。门上挂着极简门牌。

    毕鵮深吸一口气,按下通报铃,门很快就开了。

    迎接客人的是一位眼镜小哥,穿着黑色T恤和牛仔裤。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黑眼圈,气质儒雅。

    「你来面试?之前有电话预约......毕鵮?」对方翻了翻手中的登记本。

    「对。」毕鵮说。

    「进来吧。」小哥让开身子:「还有几个人在面试,你先等一下。」

    毕鵮走进去。

    里头是挑高空间,开阔空旷。墙壁刷成纯白,钉满各类画作。有完成的,也有未完成的草图。大量肖像,少数风景,最多的,是全裸人体素描。学生们的作品被展示,密密麻麻,相互竞争。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年轻人。他们姿势迥异,画风多变。有站,有坐,有躺。毕鵮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停留,他想像自己成为其中一幅,身体被炭笔描绘,各种细节被放大,成为艺术的一部分。那种幻想让他胸膛一热。

    接着是老师的示范作品。

    每一幅画都充满灵魂,大胆狂野,捕捉各种情绪的瞬间。笔触和学生的规规矩矩截然不同,暴力,撕裂,混沌。挟杂某种穿透人心的美。已被订购待出货的画作中,人体各处被细腻描绘,乳头紧缩,阴茎半勃起,汗肤晶莹,那种真实感让毕鵮呼吸微微急促。

    毕鵮被吸引了。他好奇地走近,光影在画作中的变化令他眼花撩乱。想像模特儿站在台上,宁静入定,被无数眼睛凝视。胴体不再淫秽,纯粹如初生。体毛丶眼神丶轮廓,全都暴露在画笔下,成为永恒。

    「第一次看到这麽多裸体画?」

    声音从耳侧传来。低沉磁性,菸酒嗓,略显慵懒。

    毕鵮转头。

    黑发帅哥在旁边笑嘻嘻地问。

    是画室的主人祁亿。

    他看起来三十多岁,半卷发长至颧骨,超级凌乱,宛如刚离开枕头,或是刚经历了一场激烈性爱。容貌带点混血儿的义式风情。高鼻深目,下巴胡渣,眼神锐利。

    他穿着沾满颜料脏兮兮的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结实多毛的小臂。毕鵮的目光不自觉滑过那小臂,那只手看起来很有力气,握笔时的力道,会不会将画笔折断?

    「是的。」毕鵮努力掩饰自己吓一跳的事实。

    祁亿站直了。

    他比毕鵮高一些,大概一百九十几公分。他花了几秒扫视毕鵮,从头到脚。

    「骨架不错。」祁亿说:「比例比其他人好。」

    然後祁亿转身,对其他人点名:「你,你,还有你,可以走了。」

    他指了三个人,两男一女。那三个人脸色变了。

    有人想抗议,最终还是闭上嘴,默默收东西离开。

    毕鵮挪动脚步退了些。

    「别紧张。」祁亿看出他的情绪:「他们让人提不起兴趣。画出来没有生命力。」

    祁亿走到房间中央。白色圆台,大约直径两公尺。周围摆着几把椅子,一些画架,画架像是守卫,围绕中心。

    「你们几个过来。」祁亿说。

    剩下的人走过去,包括毕鵮。总共还有四个人,两男两女。年纪不等,每个人都有些局促。毕鵮是里面年纪最小的,看起来反而最平静。眼镜小哥开门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叠纸。

    「我是助理,叫我牧恩就好。」牧恩说:「开始之前,需要跟你们说明规范。」

    牧恩清了清喉咙,开始讲述。

    「第一,工作时间不得移动。二十分钟休息一次。除非老师要求换姿势,否则必须保持静止。第二,不得交谈。无论学生说什麽,你都不能回应。第三,报酬按时数计算。第四,需要签署肖像权与保密协议,用於教学和创作,不对外公开或商业使用,除非你另外勾选同意。」

    牧恩环顾在场的面试者。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牧恩变得严肃:「祁老师脾气不好。如果他对你表现不满意,态度会比较直接,并不是对你们有恶意。请认真对待这份工作,别迟到。」

    毕鵮点头,表示明白。

    祁亿走过来,开始最後的审核。他眼神专注,毫无喜恶。评估要放上画布的对象。他走到每个人面前,让他们转一圈,观察肩膀丶手臂丶背部,身材比例和个人气质。

    祁亿走到毕鵮前方,兴致勃勃地左右端详毕鵮的侧脸。

    「脱掉上衣。」他说。

    毕鵮揪住T恤下摆,缓缓向上。布料擦过发梢丶额角,最终被脱下,随意丢在一旁。他肩宽腰窄,腹肌线条深刻,整体匀称,泛着一层润泽的光。乳首在冷气中微微挺立,胸膛随呼吸起伏。在灯光辉映下,毕鵮的身体像是蒙受神恩的雕塑。

    但祁亿的神情变了。

    眼前的身体遍布斑痕。有扭打的瘀伤,吻痕丶齿迹。

    腰部青紫,彷佛曾有一双手钳制於此,将毕鵮狠狠固定在某种情境中。

    祁亿眉峰蹙拢。

    「你有伴侣?」他问。

    毕鵮摇头:「没有。」

    「这些是怎麽来的?」

    毕鵮的脸颊从浅粉迅速演变至绯红。他难以启齿。

    痕迹是沈毅留下的,冲突绾合的虚影。无法解释,也不想回忆。

    祁亿看着毕鵮的眼睛。

    明明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的孩子,竟然有着被生活压垮的人,才会有的沧桑。那双眼珠隐藏太多情感。疲惫,忧愁,加上被磨损後的坚韧。宛如被反覆使用的工具,表面磨损,功能还在,勉强能用,只是不知道能撑多久。

    「算了,」祁亿说:「你最好让你的爱人收敛一点。」

    毕鵮低下头:「不会再发生了。」

    祁亿没有继续追问。他退一步。

    「转身。」他说。

    毕鵮转身,背对画室主人。

    他身姿挺拔,线条从宽阔的肩膀出发,流畅收入纤细的腰部,再展开成窄臀。

    「你对裸体被观察有什麽感觉?」祁亿问。

    毕鵮想了想:「没有感觉。我是来赚钱的。」

    「诚实,我喜欢。」

    祁亿挑眉:「如果学生们窃窃私语,你介意吗?」

    「不会。」毕鵮说。

    「哦?」

    「为了构图,他们大概没有馀裕产生淫念,」毕鵮猜测:「忙着画完都来不及了。」

    祁亿放声大笑。

    笑声震得旁边助理吓一跳。笑声豪迈,在画室里回荡。

    「因为经验不足,他们动作确实慢。」祁亿伸手揉了揉毕鵮发顶,动作带着长辈的宠溺,但手指滑过耳垂时,轻轻一捏,让毕鵮微微一颤:「小朋友,你很有趣。」

    他转身对助理招手:「牧恩,给他签约。」

    牧恩递给毕鵮一份同意书。毕鵮接过来,快速浏览了一遍,签上自己的名字。签名显得潦草,他急於完成这件事,得到面试的车马费。

    「你身上那些痕迹,至少需要一周才能完全消失。」祁亿说:「这段时间你先休息,好了再来。」

    毕鵮点头。

    「不过,」祁亿补充道,从口袋掏出名片:「若你真的很需要钱,能配合深夜时段,就先打这支私人电话。深夜时段痕迹不碍事。」

    见毕鵮神色发白,牧恩觉得他肯定误会了,急忙补充。

    「祁老师的意思是,」牧恩解释,表情尴尬:「他创作欲最旺盛的时候是晚上十点过後到清晨。那个时段工作,报酬更高,不过……」

    他看了祁亿一眼,凑近毕鵮小声说:「深夜时段老师脾气会更差。你要考虑清楚。」

    「我听到了,你不要一直吓他。」祁亿重重拍了拍牧恩肩膀,牧恩差点把笔掉到地上。

    毕鵮接过名片和装着车马费的信封袋。

    上面简单印着祁亿画室的图案与手机号码。

    「我会考虑的。」他说。

    祁亿走向剩馀的面试者。

    他浏览一圈,烦躁挥手,又赶走了两个人。然後独自走向房间另一端,点起一支菸。烟雾渐渐软化轮廓。眉头还是苦苦皱着。那片朦胧让他看起来像被整面墙上的肖像画吞没,祁亿成了背景的一部分,困在无法逃脱的框架里。

    毕鵮浮上一股古怪的共感。他觉得画室的主人并不快乐。

    那种烦躁藏在创作的狂热笔触里,藏在对裸体模特儿的苛求中,藏在烟雾和颜料之下。或许祁亿也在填补空虚。他们是同一种人。都在用某种方式逃避什麽。用创作,用工作,用不断的修补,来填补内心的虚无。

    毕鵮走出画室。夜幕已然低垂,街灯陆续亮起。

    灯光在黑暗中闪烁,一如被困在玻璃罩的萤火虫,拼命想逃出去。

    毕鵮掏出手机。屏幕闪着七点整。该回家陪姨婆了。

    煮饭丶家务丶念书丶睡觉。动作在脑中逐一闪现,固定程序,日复一日。

    他匆匆步行。名片塞入口袋。

    毕鵮已经下了决心,他会回到那个画室,脱光一切,让陌生的目光将他剖开,任由颜料和炭笔将他重组。他想像自己的遗失被画下每一个脉络。那些线条,比沈毅的拥抱更真实。比沈毅自以为的爱更实际。那里没有听起来美好实际上却是枷锁的话语。时间换报酬,白纸黑字。

    毕鵮加快脚步。夜风吹在脸上,凉凉的,街道两旁餐厅开始打烊,铁卷门一个接一个拉下来,发出金属碰撞声。代表着一天的终结,似乎也暗示了一段关系的终结。他经过便利商店,透过玻璃窗瞥见里面明亮的灯光。店员在整理货架。店内传来好听的音乐,听不清歌词。毕鵮有些受吸引,但没有时间进去。

    到家时,姨婆已经回来了。

    她坐在客厅看电视。

    电视播放综艺节目,主持人说着夸张的笑话,观众发出罐头笑声。

    姨婆没有笑。

    她坐在那里,眼神温和,徒有看电视的姿态,节目情节没有流入脑海。

    「姨婆。」毕鵮轻唤。

    姨婆转过头,看向他。

    那双眼睛略显茫然,似乎认不得眼前这个人。

    很快,茫然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关怀。

    「小铅笔回来了。」她问:「吃饭了吗?」

    「还没。」毕鵮回答,走到她身旁坐下:「姨婆吃了吗?」

    「吃了。」姨婆有些不确定:「应该吃了吧?」

    毕鵮看向厨房。

    桌上有一个餐盒,还没打开。

    日托中心准备的晚餐,封得好好的,姨婆根本没吃。

    「姨婆,您还没吃。」毕鵮走向厨房:「我帮您热一下。」

    「哦。」姨婆恍然:「谢谢。」

    毕鵮打开便当盒,将食物倒进盘子,放进微波炉。

    微波炉发出嗡嗡的声音。他靠在流理台上,看着微波炉里旋转的盘子。

    盘子转啊转,化作他自己。不断重复,不断旋转,到不了终点。

    微波炉响了。

    毕鵮拿出食物,端到客厅。

    姨婆忘记刚才的对话,专注地看电视。她的手放在膝盖上,安静乖巧。

    「姨婆,吃饭了。」毕鵮说,将盘子放在她面前。

    姨婆看着食物,表情困惑。

    「这是什麽?」她问。

    「是晚餐。」毕鵮说,拿起筷子递给她:「日托中心准备的。」

    「哦。」姨婆接过筷子,没有动:「我不太饿。」

    「吃一点吧。」毕鵮柔声劝她:「空腹伤胃。」

    姨婆犹豫地夹起一口饭,慢慢咀嚼。

    毕鵮坐在旁边,看着她。

    看着曾经将他好好养大的人。

    用那双瘦瘦的手,为他做饭丶洗衣丶整理一切的人。

    变成需要被照顾的孩子。脆弱,茫然,随时可能走失。

    他悄悄伸手,去拉姨婆的衣角。

    「姨婆。」他开口。

    「嗯?」姨婆看着他。

    「我……」毕鵮想说些什麽,又觉得太过矫情。

    他想说谢谢。

    想说,我会一直一直照顾您的。

    那些话生出一堆热刺,哽在喉咙。

    於是他选了最重要的一句:「我爱妳。」

    姨婆微微睁大眼睛。然後笑了。

    「我也爱你,小铅笔。」

    她说,伸手捏他的脸:「你最乖了。我们家最棒的。」

    毕鵮眼眶热了。

    他放开衣角,改握姨婆的手,那只手很瘦,肌肤皱皱薄薄。

    「铅笔会一直记得您的。」他断续地说:「会记得您对我好。」

    姨婆看着他,说不上那种眼神是清醒还是糊涂。

    也许她明白他在说什麽,也许她已经不明白。

    她还是微笑,还是温柔。

    「小铅笔别难过。」她说:「爸爸妈妈不在,还有姨婆,姨婆来顾你。」

    毕鵮知道,姨婆顾不上他了。

    姨婆正在一点一点撤退。记忆在流失,时间在流逝,校门口必定准时出现的丶可以依靠的姨婆,渐渐衰老。他眼睁睁看着未来,什麽都做不了。

    毕鵮没有睡好。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眼前浮现沈毅的脸,姨婆的手,画室的人体速写,还有那张名片。画面错乱交杂。他想起沈毅舔吻他眼泪的样子,绝望中带有一些温柔。他想起姨婆忘记吃饭的茫然,想起祁亿锐利的眼神。至少在那里,他不需要成为任何人。

    不需要当个被需索的朋友,不需要承担偏执的占有欲。

    他只需要是一具身体。一框被观看丶被记录丶被描绘的轮廓。

    毕鵮睁开眼睛,注视天花板。也许他应该接受祁亿的邀请。

    去深夜的画室,脱掉所有衣服,站在陌生人的目光下。

    让艺术家用画笔记录每一寸皮肤,每一条伤痕,以及说不出口的秘密。

    至少那样他还能得到一些东西。

    至少公平。

    不像沈毅,索取他的一切,然後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狠狠伤害他。

    不像父母,给了他生命,一个接一个离弃他。

    毕鵮闭上眼睛。这次他睡着了。

    他站在一个巨大的画布中央。周围的地上绽开无数双眼睛,一眨一眨。

    他平静地放空,近於死亡。

    也近於活着。

    第二天早上,毕鵮为姨婆准备好一切。

    姨婆站在门口等接驳车。

    她今天状态不错,认得毕鵮,记得自己要去哪。

    「小铅笔,」姨婆说:「你最近看起来很累。」

    毕鵮笑了笑。

    「没有。」他回答:「我很好。」

    「不要太辛苦。」姨婆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年轻人要照顾好自己。」

    毕鵮握住她的手。

    「我会的。」他说:「姨婆也要照顾好自己。」

    毕鵮扶姨婆上车,看着她坐好,乖乖系好安全带。

    姨婆朝他挥手,毕鵮也挥手。

    车子开走了。

    毕鵮站在原地,直到那辆车消失在街角。

    然後他走回公寓。他靠在门上,掏出那张名片,盯着上面的电话号码。

    毕鵮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会,最终拨出号码。

    电话响了几声,接通了。

    「嗯?」祁亿低哑的嗓音传来,似乎还在熟睡。

    「您好。」毕鵮说:「我是昨天面试的……毕鵮。」

    「哦。」祁亿咕哝一声:「想清楚了?」

    毕鵮说:「我可以配合深夜时段。」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祁亿跟旁边的人悄声交谈。

    然後祁亿说:「周末十点。」

    「好。」毕鵮说。

    「还有,」祁亿补充:「把你身上那些痕迹的故事忘掉。明白吗?」

    「明白。」他说。

    挂断电话後,毕鵮去整理上学的书包。

    他不禁抬头看了看那两张照片。

    全家福,还有毕业照。笑容看起来倒像是嘲讽。

    毕鵮不在乎了。

    他只剩这具年轻的身体。他要用它来换取实际的帮助。

    痕迹会消失。

    时间能让皮肤重新变得光滑。

    到那时,就像什麽都没发生过。

    他会成为一张白纸。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