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晚上开始更新,一周内替换完内容,心态炸了,感谢包容。
##第六年海棠依旧
收到沈居安病危消息的时候,我正在苏黎世一家画廊的开幕式上,端着半杯气泡酒,与一位德国收藏家讨论中国当代水墨的留白意境。
手机在晚宴手包里无声震动第三遍时,我终于说了声抱歉,走到廊柱旁接听。电话那头是沈居安的主治医生,声音平静得像在念化验单:“郑小姐,沈先生的情况不太好,他希望能见你一面。”
窗外是利马特河沉静的夜景,游船灯火倒映在水面,碎成一片片晃动的金箔。我挂了电话,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影子——珍珠耳环,黑色绸缎长裙,妆容无懈可击。距离我上一次见到沈居安,已经过去了五年十一个月又九天。
十九岁那年的夏天,我像一颗被风吹到北京的蒲公英种子,落在美院附近那间只有二十八平米的出租屋里。屋里唯一的优点是便宜,缺点是夏天漏雨,冬天漏风。我用捡来的木条自己钉了个画架,每天下课就去后海的酒吧街给人画肖像,二十块一张。
就是在那里遇到沈居安的。
那晚下着细密的雨,没什么客人。我缩在酒吧最角落的位置,借着昏暗的灯光画雨中的荷花。他推门进来,带着一身潮湿的水汽,径直走到我面前。
“能给我画张像吗?”他的声音很好听,像雨水敲在青石板上。
我抬头,看见一张过分清瘦的脸,眉眼很深,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整个人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只有那双眼睛,黑得像深夜的湖,里面有某种我那时还不懂的东西在闪烁。
画到一半,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肩膀耸动,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我停下笔,有些无措。他摆摆手,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摸出一个药瓶,抖出两粒白色药片,就着桌上免费的柠檬水吞了下去。
“不好意思,”他喘匀了气,朝我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水面的一道涟漪,很快就消失了,“老毛病了。”
那晚我画得很慢。他的脸部线条很硬,轮廓分明,却总透着一股易碎的脆弱感。我捕捉着他眉宇间那点藏不住的病气,笔下不自觉就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画完,他接过速写本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满意。
“画得很好,”他终于抬起头,眼睛里有细碎的光,“比我本人……健康多了。”
他付了钱,是两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离开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他单薄的背影融入后海湿漉漉的夜色里,像一滴墨晕染在水中。
第二天晚上,他又来了。依旧坐在那个角落,点一杯最便宜的啤酒,看我给别人画画。打烊时,他帮我收拾画具,我们一起走过寂静的酒吧街。
“我叫沈居安。”
“郑希微。”
就这样认识了。
后来我知道,他是隔壁理工大学的博士生,学理论物理。他说他的世界是公式、定理和看不见的粒子,而我的世界是线条、色彩和看得见的光影。他说这话时,我们正蹲在我那漏雨的出租屋门口,就着一个旧电磁炉吃火锅,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脸。
“但我们都在试图理解这个世界的本质,不是吗?”他夹起一片白菜,很认真地说。
我的小屋,因为他的到来,开始有了变化。漏风的窗户被他用透明胶带仔细封好,吱呀作响的椅子腿被他垫了木片。他甚至还用废弃的电路板和导线,给我做了一个会随着音乐变换色彩的小夜灯。他说那是“希微的星云”。
他身体不好,是先天性的心脏问题。不能剧烈运动,不能情绪激动,药不离身。发病的时候,他会把自己关在宿舍几天,音讯全无。过后又像没事人一样出现,只是脸色更苍白几分。我从不多问,只是在他来的时候,默默地煮一锅粥,或者下一碗清汤面。
我们很穷。最拮据的时候,两个人分吃一碗牛肉面,他把仅有的几片牛肉都夹到我碗里。冬天,我的画室冷得像冰窖,他就带着笔记本电脑过来,一边写他的论文,一边陪我。我把脚伸进他怀里取暖,他冻得哆嗦,却把我冰凉的脚捂在胸口,笑着说:“郑希微,你是我的低温物理研究课题。”
那时,后海的风是暖的,月光是软的,连他指尖淡淡的药味,都成了我安眠的香。
转折发生在我大四那年。
一家很有名的画廊偶然看到了我的毕业创作草图,主动提出要签约,并推荐我去参加瑞士一个青年艺术家驻留计划,为期一年。那是所有年轻画家梦寐以求的机会。
我兴奋地跑去告诉沈居安。他刚结束一轮治疗,坐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阳光照得他几乎透明。他安静地听我说完,然后笑了,握住我的手:“去吧,希微。你的世界不应该只有二十八平米。”
“一年很快的,”我靠在他瘦削的肩上,“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
他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握了握我的手。那时我以为他是为我高兴,后来才明白,那沉默里包含了多少预知的离别。
驻留计划很成功。我的画作在欧洲开始受到关注,展览、采访、签约纷至沓来。我和沈居安隔着七个小时的时差,靠着视频和邮件联系。他的影像在屏幕里总是有些模糊,声音也时常断断续续。他说他学业忙,导师压得紧。我说我这边一切都好,就是很想你。
异国的生活光鲜亮丽,苏黎世的湖光山色美得不真实。但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想起北京那个漏风的小屋,想起那盏“希微的星云”,想起他捂着我的脚说那是他的研究课题。
驻留计划快结束时,我收到他的一封长邮件。
他说,他考虑了很久,觉得我们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他说他的世界是稳定甚至沉闷的,而我的世界充满了无限可能。他说,希微,你值得更广阔的天地,我不应该成为拴住你的那根线。他说,我们分手吧。
邮件写得冷静又克制,像一篇严谨的论文,论证了我们为何不该在一起。
我疯了般打他电话,关机。联系他的同学,说他请假了,不知去向。我订了最早的航班回国,冲到他宿舍,早已人去楼空。房东说他半个月前就退租了。
他就这样,以一种决绝的姿态,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像一颗投入大海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留下。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然后,我撕掉了回国的机票,接受了苏黎世画廊的正式合约。
既然你不要我了,那我就活成你希望的样子。活得更广阔,更耀眼。
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时,又是一个雨天。
我直接去了医院。在病房门口,我见到了主治医生,也是沈居安多年的好友,陆桥。
“他一直在等你。”陆桥看着我,眼神复杂,“这六年,他每年都会给你写一封信,但从来没有寄出去过。”
他递给我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沈居安躺在苍白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比记忆中更瘦,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听到动静,他缓缓睁开眼,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像即将燃尽的烛火。
“你来了。”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走过去,握住他枯瘦的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为什么?”我问出了藏在心里六年的问题。
他扯动嘴角,想笑,却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等平复下来,他才缓缓说:“希微……我的时间……是借来的。不能……再借给你了。”
原来,在我去瑞士之前,他的病情就已经急剧恶化。医生告诉他,最多还有五年。他不想让我看着他一点点死去,不想让我在最美好的年纪被拖垮在病床前,所以他选择了最残忍的方式推开我。
“那封信……”他喘息着,“是陆桥……帮我写的。我知道……你会恨我……但恨比爱……容易放下。”
我握着他的手,眼泪无声地滚落,滴在他苍白的手背上。原来那些决绝的冷漠,那些看似无情的字句,背后藏着的,是这样一份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爱。
“傻子……”我哽咽着,骂了一句六年前就该骂的话。
他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眉眼弯起,依稀还是后海那个夜晚,对我说“画得很好”的年轻样子。
“希微,”他看着我,眼神开始涣散,声音越来越轻,“那年……在后海……你画的……不是我……”
我凑近他:“什么?”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用尽最后力气,清晰地说:“你画的是……你希望我有的……健康的样子。从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你了。”
他的手从我掌心滑落。监护仪上,心跳成了一条直线。
窗外的雨,还在下。
我打开了那个牛皮纸袋。里面是六封信,每年一封,信封上标注着年份。
第一年,他写:“希微,今天苏黎世下雨了吗?北京也下了。后海的荷花应该开了,只是再没有人能把它们画得像你笔下那样,带着雨水的光泽。我做了一次手术,不太成功。麻药过去的时候,疼得厉害,喊了你的名字。护士问我郑希微是谁,我说,是一个……很远的朋友。”
第二年,他写:“在新闻上看到你的画展消息了。你站在展厅中央,穿着黑色的裙子,很美,像一颗遥远的星。我的视力开始下降,看东西有些模糊。幸好,你的样子,我闭着眼睛也能画出来。”
第三年,他写:“又住进医院了。隔壁床的老爷子总念叨,说他孙子今天结婚。我想,如果我们结婚,会是什么样子?大概不会有什么仪式,就去后海那家酒吧坐坐,让你再给我画一张像。这次,要画得真实一点,把我的病气也画进去。”
第四年,他写:“希微,我好像快记不清你身上的味道了。是松节油的味道,还是那年冬天,我们一起吃的那碗牛肉面的味道?时间真可怕。”
第五年,笔迹已经颤抖得厉害:“大概,这是最后一封了。医生说我撑不过这个冬天。希微,别哭。我这一生,短暂如朝露,能遇见你,被你那样认真地画进生命里,已经是最好的运气。不要回头,继续往前走,画你的画,看你的世界。只是,偶尔,在某个雨天,想起后海,想起一个叫沈居安的人,曾经很爱很爱你。”
第六年,只有短短一行,墨迹深浅不一,可见书写时的艰难:“第六年,海棠依旧否?”
我抱着这六封信,在空无一人的病房里,哭得不能自已。
原来,他不是不要我。他是用他仅剩的时间,为我铺了一条他认为最平坦的路。他用最残忍的方式,给了我自由。
处理完沈居安的后事,我按照他信里提到的,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去了后海那家酒吧。
酒吧还在,装修却已经焕然一新。我坐在我们曾经坐过的角落,点了一杯啤酒。窗外荷花依旧,游人如织。
酒保是个年轻男孩,看我坐了很久,过来搭话:“姐姐,等人?”
我摇摇头。
“看你有点面熟,”他挠挠头,“好像……以前常有个挺瘦的哥哥坐这儿,等人似的,一坐就是一下午。后来就不来了。”
我心里一刺。
离开时,我在门口的长椅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刻痕。那是我当年等他等得不耐烦,用钥匙刻下的,一个歪歪扭扭的“沈”字。这么多年,竟然还在。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十九岁的郑希微和三十岁的郑希微,隔着十一年的光阴,在这里相遇。
我去了他位于昌平的公墓。墓碑上的照片,是他二十几岁时的样子,清瘦,眉眼深邃,带着一点疏离的笑意。我把一束白色的海棠花放在墓前。
“居安,”我轻声说,“第六年,海棠依旧。”
只是,看花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在北京留了下来,用这些年的积蓄,开了一家小画廊,名字就叫“海棠依旧”。画廊不大,但我用心经营,只展出那些能打动人的作品。陆桥有时会来,我们偶尔会谈起沈居安,谈起那些被病痛和时光掩埋的往事。
春天的时候,我在画廊的角落挂了一幅画。画上是很多年前后海的一个雨夜,一个清瘦的年轻人坐在酒吧角落,眉眼温柔,脸色是健康的红润。那是我十九岁那年,为他画的第一张像,也是他口中“比他本人健康多了”的那一张。
画的名字叫《第六年海棠依旧》。
偶尔,在苏黎世的午夜,或者北京的午后,我还会想起他。想起他捂着我的脚说那是他的低温物理课题,想起他在邮件里冷静地论证我们为何不该在一起,想起他临终前说,从第一眼就爱上了我。
爱是什么?是十九岁雨夜后海的一幅画,是二十八平米小屋里的相互取暖,是六年未曾寄出的信件,是明知时日无多却依然希望对方前程似锦的谎言。
沈居安用他短暂的一生,教会了我爱的另一种写法——不是占有,是成全;不是轰轰烈烈,是寂静无声。
第六年,海棠花又开了。
只是,再没有人会问我,花开得是否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