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七年,四月二日。
昨日大朝后,皇帝连御书房都没有进,便直接去了后宫。如今皇帝去后宫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朝臣眼见着皇帝的气色越来越好,邓修翼也知道皇帝在太医院的调理之下日日在想什麽,至于皇帝白日有没有做什麽,这不是邓修翼关心的事情。
这日,邓修翼处理完司礼监的事情,便临时决定去一趟浣衣局,他还想考察一下孙健这个人。
邓修翼知道如果有人要杀他,会在今日返程时候动手,他此前便已经拜托王矩给他弄一套皮甲和纸甲而来。所以,这次出行,他便穿上了皮甲和纸甲。他瘦得很,虽然这两月已经好很多,比之去岁十二月,确实长了点肉,但还是瘦,穿上两层内甲,再穿外衣,竟一点不显。穿装完毕,邓修翼便带着小全子出宫了。
到了西华门后,邓修翼突然停下脚步,对小全子说:「你回一下司礼监,把浣衣局那册卷宗拿来,我刚才走的匆忙忘记带了,速去。」
于是小全子折返回去,而邓修翼则在西华门等着。西华门外,进宫出宫人不少,都一一向邓修翼见礼,邓修翼也一一微笑还礼。等小全子回来,已经过了一盏茶多。于是,邓修翼便上马向浣衣局打马而去。
到了浣衣局,这次守门太监认识他了,磕完头直接引着邓修翼去见孙健。孙健急忙从衙署出来迎接。
「掌家!」孙健磕了个头。
「孙大使请起,坐!」邓修翼在上首,虚扶孙健。
「掌家,前日安达公公送来三人,当日已经杖毙了。」
邓修翼点了点头,「甚好。今日来,是想问问孙大使在此当差多少年了?」
「回掌家,六年有馀。」
「怪不得我在浣衣局时,未见过孙大使。」
一听这话,孙健赶忙跪了下来。他们这些监司局掌事都知道邓修翼之前在浣衣局待了八年,这也是孙健一直坐如针毡的原因。邓修翼上任司礼监掌印后,他一直都害怕。因为任谁都怕被揭老底,更何况是如此不体面的老底。所以,他不敢不见邓修翼,又怕单独见邓修翼。每一次事,他都拿捏好分寸,最好不好出头也不要落后,就怕邓修翼来翻旧帐,虽然这个旧帐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掌家,小的从未听说,也从未对人说。」
「莫怕,请起。」这次邓修翼让小全子去扶孙健。
孙健虽然被扶起,但是腿还是抖的。
「你这浣衣局,还有旧人吗?」
「回掌家,自去岁十月起,便无旧人了。」
邓修翼听完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是他上任后,孙健怕生事,便把所有知道邓修翼的旧人都想办法弄掉了。
「如此说来,无人知晓我曾在浣衣局过?」
「掌家!」孙健又跪下了,「掌家,小的实在无法让外司之人不议论,只能管束浣衣局内之人。」
「哎,孙大使怎麽又跪下了。」这次是邓修翼自己过去扶孙健,他只觉得孙健浑身都在抖。
孙健好不容易才坐稳,邓修翼道:「某信孙大使。」说着他喝了一口,发现是茶,便放下杯子。然后对小全子道:「去倒杯温水来。」看来司礼监的整肃是有效果的。孙健这才知道,邓修翼不喝茶,暗暗记在心里。
「孙大使此次派来内书堂习黄册之人很不错。三十日大考排名前十,可见大使是用心了。」
「谢掌家,是掌家指点。」
这时小全子端着一杯温水而来,邓修翼接过,喝了一口,道:「快则三月,慢则六月,我委孙大使以重任,望大使简拔得力之人接掌浣衣局。具体有何人选,你可写奏报来,某当考察斟酌,切勿怠慢。」
「是!」孙健心里一阵狂喜。
「那某便走了。」说完,邓修翼便走了。
出了浣衣局,邓修翼还是和上次一样,慢慢走了很长一段路,在接近西苑外侧路时,邓修翼才开始加速,如他所料,果然还是在这个地方,依然有人伏击。这次邓修翼依然去躲,但是还有一箭射中了他的肩膀,好在他穿了皮甲和纸甲。他只感觉左肩被狠狠砸了一下,桑皮纸纤维粗粝,混着鱼鳔胶的硬壳,邓修翼听到了箭头勾住时的「嗤啦」撕裂声。不过没有破皮,还好。他拼命打马,好在这次马没受伤。他跑出约有一里地,感觉没有什麽危险后,才慢慢拉住马。
「小全子。」他喘着气,叫了一声。
身后没有回应。
邓修翼心中大骇,回头去看,小全子不见了。
邓修翼勒着马,马在原地打了一个圈,突然邓修翼又给马一鞭了,他返程去了。他也想过前面那个伏击手可能还在,但是他不能扔下小全子不管。这个孩子是他从张齐手下救下来的,已经跟着他好几年,他怎麽可能把他扔下!更何况小全子能掉下马来,可能已经中箭了,如果不回去救他,或者调人去救,小全子就会没命。
跑了约三百多步,邓修翼便看见躺在地上的小全子,小全子的左臂上中了一箭,他从马上掉了下来,满头是血,可能是掉马时候磕到了青石板。
邓修翼不管有没有伏击手在,他翻身下马抱起小全子。这时果然又来一箭,射中了他的后背正中心,这箭很重,邓修翼知道一定破皮了,因为背上一阵火辣辣地疼。他什麽都顾不得了。将小全子放在马前,赶紧又翻身上了马。这时又一箭向他后背射来,他又中一箭。他拼命打马,马儿吃痛,带着他和小全子快速跑了起来。马跑起来,他能感受到后背两箭卡在纸甲纤维中,不断在磨着他后背上的伤口,而破了的伤口,因为这个磨变得更加严重,直火辣辣地疼,便如当年他被皇帝杖责时,第二棍打在第一棍伤口的那种刺痛。邓修翼咬着牙,只管打马。这时他的脑中只有马蹄声和飞快的心跳声。
西华门守卫看到邓修翼飞马回来,刚想上前阻止,西华门内已经是禁城,无诏不得骑马。这时邓修翼已经控马放缓了速度,守卫才看到马身上满头是血的小全子,和肩头背上总计三箭的邓修翼。邓修翼咬着牙,翻身下马,御马监的守门太监和守卫赶紧过来,守卫从马上抱下了小全子,御马监太监去接过邓修翼的马。
「快去太医院请太医!」邓修翼撑着说,另一个太监飞速跑往太医院。邓修翼想自己抱小全子回司礼监,但他实在是疼得不行了,便由着西华门守卫抱着小全子进了西华门的庑房,他自己便被御马监的太监扶着,也进了庑房。
一会胡太医和另外一个年轻医士便来了。胡太医想先上前帮邓修翼处理箭伤,只听邓修翼急着对他说:「你去看小全子。」这还是胡太医认识邓修翼以来,第一次没看到他温温说话。邓修翼这个人,平日要不就是温温说话,要不就是吐血吐到断断续续说话。这样急切的样子,还真是第一次看见。
胡太医摸摸鼻子,他也不和邓修翼争辩,毕竟这里不是司礼监,是外面。
便指着邓修翼,跟小医士说,「你看把能处理的处理了,剩下我来。」
胡太医仔细看了一下小全子,左臂一伤扎得甚深,额头之伤倒不致命。他赶紧处理了额头的伤,然后用刀砍了箭杆,慢慢将左臂上的箭头拔了出来,一下子血便涌了出来。胡太医赶紧给伤口清洗,上药,包扎。这时朱原吉等都已经赶来了,司礼监的人已经将其他无关人等从庑房赶了出去。
等胡太医处理完小全子,发现邓修翼正赤裸上身躺在床上。他背上的箭伤倒不深,但是要命的是,伤口里面有不少纸纤维絮,这是这一路颠得箭头不断磨着伤口也磨着纸甲造成的。邓修翼满头是汗,口中咬着汗巾,双手把着床板,指甲全都发白了。
小医士显然是第一次面对这个场景,几次用银镊夹纸纤维絮都戳偏了,对邓修翼来说无疑是伤上加伤,痛上加痛。
胡太医推来了小医士,一边经手一边对小医士说:「你去太医院抬两个抬架,这两人都得抬回去。」小医士领命后便去。
一看没人了,胡太医忍不住了:「不让我弄是吧?你看你这伤口,除了我,谁能弄乾净!」
邓修翼微微转过脸,看着胡太医,似在问小全子如何?
胡太医看了他一眼道:「他死不了!你快死了!开心了吧?」
说着胡太医忿忿地去夹纸絮,手上微重,便听到邓修翼发出了一声闷闷的「嗯」声。
「怕了你了!」胡太医道,「别跟我对视了,让我专心弄一会。」
邓修翼便将额头抵在床上,不再看胡太医了。
如此便整整过了半个时辰,等胡太医将纸絮都一一挑出后,对邓修翼道,「你忍一忍,我用盐水给你清洗一下。」
邓修翼虚弱地点了点头,一会胡太医用熟水,放入细盐,盛了一碗,对邓修翼轻声道:「小姐从淮安去开封路上,大腿内侧全部磨破,便是自己用盐水清洗的伤口。如今你也要受这个罪,你们两个,还真是……」
正在邓修翼还在仔细听着胡太医的话,对他来说,即便胡太医说的是他已经知道的事情,只要能从别人口中听到李云苏,都是一种满心的甜蜜。这时胡太医便将盐水浇在邓修翼的背上。一阵剧烈的疼痛刺激着邓修翼的神经,一下子阻断了他所有的感知,他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