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七年,五月十一日,乾西五所。
孙巧稚被关入乾西五所最西头的庑所里面已经三日了。这三日,她没有任何的吃喝和被褥。她已经从最一开始的恐惧丶慌乱,渐渐陷入了绝望。
整个乾西五所没有一个人,只有把着角门的两个老太监。这两个老太监也不理睬她,无论她叫丶她闹丶还是她恳求,都不搭理她。角门按照宫禁的要求,寅时开丶戌时闭。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麽命运。
到了第三天,她已经渴的快要昏迷过去的时候,她隐隐约约听到了有人来到的声音。她撑着想要坐起来,却身上毫无气力。这时她听到了门外锁开了的声音。门突然被打开,光一下涌入了房内,刺得她根本开了不了眼。
「孙才人」,一个她根本不熟悉的年轻太监的声音闯进了她的耳中,他站在她的面前,帮她挡住了光亮。
她幽幽地睁开了眼睛,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太监。
「奉掌家之命,来给孙才人送吃食。」说着,这个太监蹲了下来,扶着孙巧稚,先给她喂了水。她如久旱逢甘霖般,用颤抖的手抓着水囊,拼命喝了起来。那个太监也不阻拦他,只是静静看着。
喝完水后,孙巧稚觉得自己似乎活了过来,才能勉强撑着靠墙坐了起来。
这时这个太监又拿出一个提篮,和另外一个水囊,对着孙巧稚说:「孙才人,这些吃食请留好。掌家正在查鹅卵石之事,他不便也不能亲自前来。只望孙才人保重。」
「请问公公高姓大名?」
「奴婢司礼监朱原吉,掌家是奴婢的老师。」
孙巧稚含着眼泪点了点头,「谢朱公公。请代向邓掌印致谢!」
朱原吉点了点头,便走了。
……
司礼监。
铁坚带着口供来了,简直触目惊心,孙才人延晖阁中五人,三人居然是知情,一个太监,两个宫女。不知情的一个宫女,便是那日得知吴才人被贬去浣衣局后,就向孙才人报信之人。可惜,这个忠仆却死在刑讯之下。另外四人皆奄奄一息。
铁坚将口供画押给了邓修翼后,道:「掌家大人当好好整肃宫纪。」
邓修翼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某便如此回复陛下?」
「固之,稍待。这只是说明,有人将孙才人有的白色鹅卵石告知了别人。但张才人踩到的鹅卵石到底从何而来,仍需查明。」
「辅卿,你说,我去抓谁来问?」
「某亦在等。请固之稍待。」
于是铁坚便走了。
……
御书房。
太子向皇帝禀告夏至方泽祭地礼毕之事,绍绪帝毫无耐心。
绍绪帝此时心里想着的是,孙巧稚看上去如此文弱瘦小之人,如何能做这等歹毒之事?自己一定会给孙巧稚一个皇嗣,她为何要如此着急,下这样的狠手?
绍绪帝想着想着,就想起了孙巧稚选秀时,那双漂亮的眼睛,想起了她第一次侍寝时候的惶恐,然后又想起了四月侍寝时候那玲珑的身躯,慢慢绍绪帝居然有了反应。这个反应让绍绪帝一下子打了激灵,这是他这麽多年来,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难道自己对孙巧稚竟然有了情爱?
他猛地回神,太子已经讲完,正恭敬地等着皇帝的示下。绍绪帝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掩饰着自己的失态。他收敛着眼中对太子的厌恶,淡淡道:「太子辛苦了,去歇息吧。」
太子听罢,如释重负,赶紧行礼告退。
……
绍绪七年,五月十三日,司礼监。
「掌家!」安达进来便磕头,「小的查到了,内官监确存有白色石头,掌家请看。」说着安达从口袋中摸出一块一模一样的石头。
邓修翼拿来仔细端详,问:「如何查到的?」
「那日从掌家处走后,次日小的便召礼仪房中各小内监,问可有认识内官监中人。有个小内监告知,内官监中有他的一个老乡。小的这次办事动了脑子,没直接跟这个小内监说要办何事。只说金鱼池要拿各色石头铺底,方才好看。小内监自告奋勇去找他老乡要各色石头。十日晚,那个老乡给小内监带来一箩,小内监便都收下了。昨日送至小的这里,小的一看果然一箩中有三块白石头。小的心想,这还是没找到正主。便让小内监拿着银子去感谢其老乡,并问这石头是谁管的,万一以后石头脏了不好看要换,可能再找这人帮忙。那老乡便告知小内监,是内官监小槐子专管石料。故今日来报掌家。」
邓修翼点了点头,「如此做事,才是妥当。以后且务毛躁。毛躁了,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掌家教训的是!小的这次大有收获!」
「那你去忙吧。」
「掌家!我们不去禀告陛下?」
「还差一点,不急。」
「掌家,」安达有点犹豫。
「嗯?」
「掌家,您看,我要不要看看孙才人?」安达道。
「呵,此刻知道自己犯了错,急于弥补啦?」
「请掌家指点!」
「只怕孙才人此刻不想见你。等日后,我再找机会转圜。如今去,不啻伤上撒盐,只会更加记恨。」
「唉,谢掌家指点。」安达走了。
邓修翼便让小全子又去找铁坚。
铁坚又匆匆忙忙来了。
「我看,我就在你这里支个桌,办事得了。」
「我倒是想啊,只看陛下同不同意。」
「嘿,得了便宜还卖上乖了。」
「别闹,固之,请看。」说着邓修翼从掌中翻出一块白色鹅卵石。
「果然啊,你是诸葛在世啊!」
「那便请固之做我的赵子龙吧。」
「去哪?拿谁?」
「内官监专管石料的内监小槐子。我让原吉,与你同去。」
「好!」
次日,蒋宁便来邓修翼处。
「掌家!」蒋宁忿忿而来,头都磕的敷衍。
「蒋掌印请坐。小全子沏茶。」邓修翼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温和地请蒋宁坐下。
「掌家可是对某不满?」
「我缘何要对蒋掌印不满?」
「那掌家为何会同锦衣卫抓走了小槐子?」
邓修翼整了一下衣袖,抬眼看了一下蒋宁,慢悠悠问:「这小槐子是蒋掌印的私僚?还是陛下的奴婢?」
「这……」蒋宁被邓修翼问的哑口无言。
「蒋掌印可知五月初八日,孙才人被迁乾西五所事?」
「有所耳闻,但这与内官监有何关系?」
「有人指认孙才人谋害皇嗣,蒋掌印可知这是何罪?」
「谋逆大罪,但这与内官监有何关系?」
「指认之人道,张才人所踩白色鹅卵石,出自延晖阁。然铁大人查证,延晖阁有人里通外人,告知了孙才人所有之白色鹅卵石。可巧的是,内官监还有白色鹅卵石。敢问蒋掌印,小槐子当不当带去勘问?」
「啊?」蒋宁这才知道,自己管的内官监竟然出了这样的事。
「蒋掌印公务繁杂,人有通外者,物有流出者,帐有不实者。谁给你的胆子,到我这里来问满不满意?你倒说说,我是该满意,还是不该满意?」
蒋宁一下子便跪了下来,刚想开口,邓修翼举手打住了他。
「小槐子现在锦衣卫,蒋掌印想让他说你知情,还是不想让他你知情?」
「掌家,我实不知情!」
「你是不是知情,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怎麽想。而我怎麽想,取决于你到底能为我做什麽。」
蒋宁面如死灰,突然他灵光一闪,道:「小的愿为掌家向陛下陈情整理内库!」
邓修翼定定看了他很久,道:「甚好!请蒋掌印便在此处,将这个奏启抄写一遍吧。抄完之后,我们便一同面圣。」
「是!」蒋宁深深地低下了头。
……
绍绪七年五月十五日,大朝会后。
邓修翼和蒋宁一起到了御书房求见皇帝。
绍绪帝叫起后,邓修翼便双手拢在腹前,静立一旁,而蒋宁则不敢起身,继续跪奏。
「陛下赎罪,奴婢实不敢起身!」
绍绪帝玩味得看了立在一旁的邓修翼一眼,又看着身子都有点抖的蒋宁一眼,沉默了一会,道:「说吧,什麽事。」
「陛下,司礼监教习各监司局掌财大使收支黄册之法,虽第一丶二期未轮到内官监,但奴婢有心留意,暗中学习,深觉黄册之法精妙绝伦。故先行按其模样,重新核查了绍绪五年之内官监帐册。核查之后,奴婢深感有负黄恩!皇庄收支,不堪细查。若奴婢深入掌握收支黄册精髓,核查自绍绪二年至绍绪六年内官监的支度,皆存错漏!请陛下重重责罚!」
皇帝又玩味得看了邓修翼一眼,只见他只是垂目,并不说话,于是皇帝也不回应。
蒋宁只感觉头顶一片沉默,巨大的威压来自皇帝也来自邓修翼,这压力压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蒋宁不得不继续说:「奴婢恳请司礼监派掌财大使,入驻内官监,统筹稽查内官监度支事宜。」
这时皇帝明白了邓修翼的目的,依旧沉默地看了邓修翼一眼。
只见邓修翼出列道:「回陛下,司礼监不敢擅权,实是协助蒋掌印顺理度支,此后仍由蒋掌印掌管,司礼监照磨。」
「陛下,内官监帐目众多,分项繁杂,仅一个掌财大使不足以任职,还需司礼监派多人。」蒋宁又道。
绍绪帝看着两人你推我让,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道:「蒋宁玩忽职守,罚俸一年。着司礼监派掌财大使,稽核帐目。如帐目有重大错漏,无论任何人,追责不怠。」
邓修翼也下跪和蒋宁一起道:「奴婢遵旨!」
出了御书房,两人一起步行走在乾清宫外的步道上,邓修翼收拾着衣袖,拢手施施然走在前面。蒋宁则躬身,错其身后一步跟着。
此时蒋宁身上已经一身冷汗。他不知道皇帝到底知不知道白鹅卵石之事。所以他也在玩味皇帝的沉默,到底对邓修翼是全然放心只等自己和邓修翼说话,还是对邓修翼有所顾忌,抑或是邓修翼已经向皇帝禀明白鹅卵石之事,皇帝在压抑怒火。
这一路,蒋宁走得小心翼翼,很多内监都看到了他们两个人的步态。
到了司礼监门口,邓修翼停下了脚步,蒋宁也赶紧跟着停下了脚步。邓修翼转身对蒋宁说:「蒋掌印,某记得去岁十二月初一日,掌印曾云『唯以邓某马首是瞻』,不知掌印自己还记得否?」
蒋宁立刻跪了下来道:「从未忘记!实从未忘记!」
「这样便好,你去吧。」说完邓修翼转身进了司礼监,留着蒋宁一个人跪在了司礼监门口。
于是,陈待问接到邓修翼的指令,下午便带着另外两个内监前往内官监,第一步便将所有内官监的内帐封存,移至司礼监。
约莫用了整整十日,日夜不休地将绍绪五年和绍绪六年的内官监内帐全部查清,邓修翼看着这些帐,脸上才露出笑容。
他让小全子传信给锦衣卫铁坚,可以刑讯内官监小槐子了,无论问出什麽,如实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