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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二章 白石案结

    绍绪七年,六月十二日,大理寺衙署。

    大理寺卿宋自穆高坐中间,左右便是刑部尚书张肃和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昙望。而张肃下首坐着的是锦衣卫指挥使铁坚,王昙望下首坐的便是司礼监掌印邓修翼。今日,是邓修翼和铁坚奉皇命来大理寺参与绿枝和周顺谋害皇嗣案的大理寺奉旨覆核,司礼监丶锦衣卫协同备询。

    首先是绿枝被带上了堂,邓修翼看她而去,原来良妃宫中体面的大宫女,如今身上刑讯痕迹斑斑。邓修翼自然知道有的是在东厂受的老伤,但是她的十根手指都已经变了形状,这应该是在刑部受到了拶指之刑。邓修翼心中一阵冷笑,竟不知道此等认罪之人,刑部还为什麽要上刑逼问。

    「堂下何人?」

    「回大人奴婢名绿枝,是良妃宫中一等宫女。」

    「你可认罪?」

    「奴婢认罪。谋害张瑞嫔皇嗣之事,皆是奴婢一人所为,与良妃娘娘无关。」

    「你一个宫女如何拿到内官监处白色鹅卵石?你莫不是想要包庇何人?」

    「回大人,是周顺连通淑妃宫中小林子,由小林子从内官监小槐子处拿到的鹅卵石。」

    「周顺又是何日拿到的鹅卵石?」

    「五月初二之日。」

    「你缘何记得如此清楚?」

    绿枝被问得莫名其妙,初一之日是朔拜,宫中各位娘娘都有忙事,初二是朔拜后一日,难道还要额外记忆吗?这时邓修翼看了铁坚一眼,只见铁坚正斜脸看向宋自穆。

    「回大人,此乃朔拜后一日。」

    「周顺拿了几块石头?」这时铁坚目光转了过来,看向邓修翼。因为铁坚知道,后来邓修翼又拿了一块石头给了安达,在良妃搜宫时,装作从良妃宫中搜出。但是铁坚不知道邓修翼在最后写卷宗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把这个事情写进去。只见邓修翼,微微摇了摇头。

    「一块。」

    「缘何你初二之日拿到石头,初八之日才动手放去御花园?」

    「大人,张瑞嫔并不日日去御花园,总要抓到机会才行。」

    「你如何保证张瑞嫔,必然会踩到石头?」

    邓修翼皱了一下眉,如此发问,不是步步在诱绿枝翻供吗?

    「大人,有心去做,总有机会。」绿枝低下了头。在绿枝心中,只要不牵连良妃,万事皆好。

    「绿枝,本官问你,你可知道这是什麽罪?」

    「回大人,奴婢知道,是死罪。」

    「你可知此等死罪当凌迟?」

    「奴婢知道」,说着绿枝伏在地上,哭泣。

    「你可知凌迟,要当众去死,三千六百刀,经整整七日而死?」

    绿枝只是哭泣,并不回答。

    「若有人胁迫你,你可当堂说来,本官为你做主。」

    绿枝抬头,看向邓修翼,然后又看向铁坚,没有说话。而她看向两人的动作,让张肃丶宋自穆丶王昙望三人心中一喜,看来翻供有望。于是王昙望也开口道:「绿枝,今日是禀陛下旨意大理寺覆核,若有冤屈,尽可说来。」

    绿枝依然低头不语。

    这时张肃道:「你可知良妃已被贬为良嫔,移居永寿宫西配殿?」

    绿枝骇然抬头,道:「实与娘娘无关,皆是奴婢一人所为!」张肃丶宋自穆和王昙望皆皱眉,互相对视。绿枝见三人并不回应自己的话,便看向邓修翼道:「掌印!掌印大人!实与娘娘无关!奴婢自一开始便供诉,与娘娘无关!掌印大人,求您放过娘娘!」说着竟然膝行向着邓修翼而去,两边衙役,用火棍挡住了绿枝。绿枝只在堂下磕头。

    邓修翼看着绿枝,对着她微微点头。绿枝看到邓修翼的点头后,失声痛哭!

    宋自穆看从绿枝口中问不出和卷宗不一致的内容,便让人带绿枝下去。

    「带周顺!」

    周顺被架上了堂,腿骨好似断了,竟无法跪。架上堂来那一刻,周顺便看到了邓修翼,浑身发抖。

    「堂下何人?」还是宋自穆覆核。

    「回大人,奴婢名周顺,是良妃宫中内监。」

    「你可认罪?」

    周顺抬头,看向堂中的宋自穆,又看向张肃,最后将目光转向了邓修翼。只见邓修翼看着他,目光中无悲无喜。然后他又看向张肃,张肃则目光中带着鼓励。周顺咬了一下牙道:「大人,小人是冤枉的。小人被司礼监屈打成招!」

    周顺此话一出,邓修翼闭上了眼。

    「邓掌印,可有话说?」宋自穆向着邓修翼问道。

    「回大人,既然周顺自陈屈打成招,便问问他那几日都在做什麽吧。」邓修翼依然温和说话。

    「周顺!我问你,你那几日未和小林子联系过?」铁坚激动地问。

    「铁大人!」张肃道,「何必如此激动?」

    「周顺,本官问你,那几日你在做什麽?」宋自穆问

    「奴婢如往日一般当值做事。」

    「果真未去过永和宫?」

    「奴婢没有!」

    「那为何永和宫人小林子指认你曾要他去内官监?」

    「他亦是被屈打成招,攀污奴婢!」

    「绿枝言,她从你手中拿来石头,她亦是攀污?」

    「邓公公为诬陷良妃,捏构的。」周顺至此,索性咬牙去说了。

    邓修翼微微一笑,问:「我为何要诬陷良妃?」

    周顺张口结舌,他只知道张肃暗示他,如果翻供,可以帮良妃脱罪,亦可自保。可是翻供之后呢?张瑞嫔孩子已然没了,这是事实。

    「你为了救孙才人?」周顺突然灵机一动。

    「为了救孙才人?」邓修翼又笑了,「孙才人,不,孙贵人被人污蔑,本当还清白,何来言救?你用了『救』一字,莫非本就知道孙贵人无罪?」

    「我……」周顺不知道怎麽回应好。

    「再者,我已然查证小林子,若要污蔑,何不落到淑妃头上?缘何费劲功夫,要去污蔑太子生母?」邓修翼继续问。

    周顺低头不言,手指扣着地下青砖。

    邓修翼看着周顺道:「你言之凿凿,五月初二只是当值,并未出得永寿宫。我且问你,当日你着何衣?可有佩何物?」这时铁坚也一脸疑惑地看向邓修翼,他不理解邓修翼为什麽要这麽问,直接把张荣叫过来,不就好了。

    周顺眼睛直转,一直在回想那日自己到底是穿着青色贴里去的永和宫,还是青色直身,他实在想不起来了。于是他又想,是不是丢了什麽布包在外面?被谁捡到了?他觉得定然如此,便道:「奴婢不记得穿什麽衣服了。奴婢此前便丢了一个布包,即便掌印捡到了,也不能证明是奴婢五月初二日曾出了永寿宫去。」

    邓修翼依然面无表情,小全子从旁递来一个灰色布包,示意给周顺看,问:「可是这个?」

    周顺一看,确实是自己的,便道:「奴婢四月里,便丢了此布包。」

    这时铁坚笑了,因为他记得,这是那日去永寿宫抓人时,周顺触柱,被安达拦住,扯着衣襟,从周顺怀中掉出来的。后来太医院人还来诊治,可以证明。锦衣卫的档案卷宗中,亦有记录。可见到了五月廿八日,这个布包仍在周顺身上。

    邓修翼示意小全子,将布包交给宋自穆,道:「宋大人,此布包何来,请阅卷宗一十七卷记录。」

    随后他又对周顺道:「我有一人,亲眼见你五月初二日,去了永和宫,见了小林子。时间,地点都和小林子供述一致。你可要听听?」

    周顺听闻,面如死灰,看向张肃。只见张肃闭眼,他也读过卷宗,布包事已有破绽。

    这时邓修翼转过身子对宋自穆道:「绿枝供述皆是宫人内监自行所为,与良嫔无关。此人供述为司礼监屈打成招,实为诬陷良嫔。要不,三法司再查一查,到底此事和良嫔到底有无关联。谋逆皇嗣罪大恶极。可能鄙人能力不足,恐逃脱了真凶。」

    「掌印!」周顺大呼,「掌印!奴婢该死!奴婢昧了心眼!奴婢认罪!」

    邓修翼转脸看向周顺,一脸悲戚道:「那日你要触柱而去了,则万事皆休。如今何苦,再生事端!」

    周顺被带了下去。

    但是邓修翼仍不放过,要求带张荣上来。张荣身上倒是没有如此多的伤痕,上来便向堂上诸位大人叩头,一一讲述了他亲眼见到的内容,特别是周顺从小林子手中拿到白色鹅卵石之事,和卷宗无一不合。宋自穆只得挥手,让人带张荣下去。

    「邓掌印」,宋自穆刚想对邓修翼说话,只见邓修翼站起身来,一手背后道:「各位大人,事实已明。如今情形,于太子丶于良嫔已是最好之结果,何苦再掀波澜?告辞了。」说完,邓修翼便走了。铁坚见状,也向三法司拱手,追着邓修翼而去。

    「他是何意?」张肃问。

    王昙望评了一句:「恐怕她不是失察,而根本就是主使。」

    张肃心中大骇!

    ……

    六月十四日。

    三法司覆核上奏,据东厂刑讯记录丶锦衣卫勘合,宫女绿枝丶内监周顺未被司礼监刑讯逼供,司礼监亦未诬陷良嫔。一时间朝野哗然。刑科给事中徐迁弹劾刑部尚书张肃被内监裹挟,是为阉党。各御史纷纷上奏弹劾大理寺卿宋自穆和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昙望,徇私枉法。绍绪帝都留中不发。

    六月十七日。

    御史方升伏阙上书,免冠顿首,奏摺以周礼「王后亲蚕,以教庶妇」为据,弹劾良嫔「失德」,进而弹劾太子。此折皇帝倒有批红,发俸三月。

    而御史董璘上折弹劾良妃失德,坚决维护太子「无辜」,同时警告皇帝「不可因后宫私怨,废长立幼,乱祖宗家法」。此折却被皇帝留中不发。

    六月十八日。

    绍绪帝下罪己诏,诏中云「内廷失德,朕教化有亏」,彻底坐实了良嫔失德。诏下之日,太子面色苍白,在东宫痛哭。次日,太子素服长跪文华门,上疏请求废母亲良嫔为庶人,以正宫闱,辞监国,于东宫读书思过。同日,太子太师袁罡上疏称「太子仁厚,必不纵母为恶」,以为太子辩解。太子詹事府詹事丶翰林院掌院学士杨卓上疏亦为太子辩护。而皇帝全部留中,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

    六月廿日,朝会。皇帝训话太子:

    朕惟国之有本,如木之有根,水之有源。太子者,上承宗祧之重,下系黎元之望,实乃国本所系,乾坤之基也。《尚书》云:「一人元良,万邦以贞。」盖谓储贰之修,关乎天下治乱,非独一身之荣瘁也。

    今尔虽居东宫,位尊而愈当谨畏,权重而愈当修省。夫修己之道,首在明德。当效尧丶舜之钦明,法文武之敬止,克己复礼,以正心术;亲贤远佞,以端本源。居则思仁,动则思礼,言则思信,行则思义,庶几不负「监国」之责丶「副贰」之托。

    昔成王冲幼,赖周公辅翼以明圣;汉武少年,务经学儒术以固本。尔当以古为鉴,戒逸豫丶远声色,博观经史以广智,亲师取友以进德。且夫「修齐治平」,本自一理:身不修则德不立,德不立则政不举,政不举则天下乱。尔其念之:国本非虚器,乃担天下之重;储位非逸所,实厉精图治之基。

    今海内虽安,尤需兢惕;宫闱虽肃,更要慎独。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惟能修己以敬,乃可承天休命;惟能修己以仁,乃可泽被苍生。朕望尔朝夕乾惕,日新其德,上慰列祖之灵,下副兆民之望。钦哉勿怠,以副朕心!

    ……

    至此,张瑞嫔流产之宫闱事,落下帷幕,史称「白石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