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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七章 世宪返庆

    绍绪七年,七月初九,大青城。

    裴世宪在初七那日收到了李云苏的荷包,此后两日,他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

    到了初九日辰时,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光影。李云苏身着一袭淡蓝色的长裙,主动来到了裴世宪居住的那进院子。当她轻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裴世宪正站在廊下,专注地整理着腰带上挂着的荷包,手指轻轻摩挲着,眼神中满是珍视。

    「苏苏安。」裴世宪微微抬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轻声说道,那声音低沉而悦耳。

    「裴世宪,我们出去骑马,可好?」李云苏的声音清脆动听。她很少主动邀请裴世宪,这让裴世宪心中猛地一颤,他虽面上依旧保持着平静,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两人翻身上马,策马出城。这一次,他们朝着大青城的西边奔去。一路上,马蹄声嗒嗒作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他们一路无语,直到来到扎大盖河边,才勒住缰绳停下。

    李云苏轻轻勒住马,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河面,看向远方。那里,山脉连绵起伏,与蓝天相接;草地如绿色的地毯一般,一直铺展到天边,各色的花儿星星点点地散布其上,宛如一幅绚丽的画卷。她翻身下马,脚步轻盈地走向河岸。

    裴世宪紧随其后,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只见她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的发带,如风中的丝线,撩拨着他的心弦。他暗自思忖:「她向来性格果决,今日这般迟疑,莫不是京城出了什麽变故?」想到这里,他的心微微一涩,但并未说破,只是默默地解下身上的披风,虚悬在她的肩头,低声说道:「风大。」

    李云苏感受到披风中传来的温暖体温,她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说道:「裴世宪,我有话跟你讲。」裴世宪心中一紧,手指瞬间变得冰凉,但面上依旧保持着平静,他停下脚步,微微颔首,目光专注地落在她眉间的轻愁上,静静地等待着她开口。

    李云苏看着他专注的眼神,仿佛那眼神在无声地询问「怎麽了」,她不禁淡淡一笑,说道:「不是大事。」裴世宪轻声应道:「好。」

    「我想,你该先回大庆去。」李云苏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一丝不舍。

    裴世宪微微一怔,问道:「可是我在此,让你有所不便?」

    「不是,我担心你的安危。」李云苏急忙解释道。

    「那你呢?」裴世宪抬起头,目光深深地凝视着她,眸光中似乎藏着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我要在此等曾达来。」李云苏坚定地说道。裴世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担忧。「如果此战迁延数年,你先回大庆,我也能心安。」李云苏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裴世宪心中一阵酸涩,他多想说,若没有你,即便安危无虞,这世间又有何意义?

    李云苏蹲下身子,在河边捡起一块扁石,用力抛向河面。只见石子在水面上跳跃了两下,才缓缓沉入水中。

    她看着石子落水的地方,说道:「春闱三年一次,今年你已经为我而错过了。如果大战迁延几年,你再错过一次,你的抱负,如何实现?」

    她刚想拍手蹭掉手上的泥渍,就看到裴世宪递过来的汗巾。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她一边擦着手,一边目光望向远处的山影,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忧虑。

    裴世宪见她接过汗巾,便向前迈出半步,说道:「眼下兵荒马乱,我怎麽能放心留你一个人?」

    「马驫他们都在,我不会有事的。」李云苏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继续说道:「建书院不是简单地撒钱就行,得看地丶递文书丶请先生,这些事只有你懂。我就算砸下千金,没有你去盯着,还是不成事。」

    「我可以写信帮你谋划。」裴世宪说道。

    「裴世宪」,李云苏转过身,看着他,风轻轻吹动着她袖口的暗纹帕子,「四维书院是你取的名字,你才是它的魂。延请名师,合编教材,除了应试外,还要把这个魂刻进学生心里。这事除了你,谁能做得来?」

    风吹动着裴世宪的衣摆,也吹动着他腰间的荷包。李云苏看着那随风摆动的荷包,手指在荷包旁顿了顿,说道:「诸事种种,我都明白。」河风吹得她的声音有点飘,「今日所言,不同开封那日。」

    说完,她翻身上马,回头从马上看着裴世宪,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说道:「等你在书院种上桃树,我说不定能带着北边的风沙,回来听你讲一堂《论语》。」

    她用力甩动缰绳,马蹄踏碎了地上的草毯,扬尘而去。

    裴世宪站在原地,望着她渐渐消失在草原尽头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别样的情愫。他忽然觉得,这一次的分别并非真正的分离。她在此处排兵布阵,他回大庆运筹帷幄,他们都是为了那个未曾说破的未来,在天地间落下一步步互为支撑的棋子。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裴世宪便收拾好行囊,准备出发。他没有向李云苏告别,只是在书桌上留下了一张信笺:「已遵嘱南归,愿卿平安顺遂。」

    信笺上压着一方砚台,墨痕未乾的「卿」字微微晕染开来,仿佛他心底那浓浓的眷恋。他极力克制着自己想要再看一眼李云苏的冲动,生怕这份情愫一旦决堤,便会变成无法克制的疯念。

    还好他在那日清晨便匆匆离去。三日后,他进入了朔州城。而第四日,也就是七月十三日,北狄和大庆的大战爆发了。一时间,战火纷飞,硝烟弥漫,整个大地都被战争的阴云所笼罩。

    ……

    绍绪七年,七月初九日,插汉拉。

    威宁海子南,沉沉暮色如一块巨大的铅板,重重地压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之上。二十万剽悍的骑兵纵马驰骋,那密集而雄浑的马蹄声,恰似闷雷在荒原上滚滚而过,震得大地都为之颤抖。

    中央的高台之巅,一面高达九丈的「苍狼白鹿」图腾旗猎猎招展,在狂风中发出尖锐的呼啸。旗面之上,浸染着三年前战死士卒的鲜血,历经岁月的风乾,已然凝成了暗褐色的云纹,仿佛在无声诉说着那场惨烈的战斗和无数英魂的悲戚。

    一名赤膊的萨满,神情癫狂而肃穆,双手高高举起燃烧的羊胛骨。骨头上的裂纹纵横交错,宛如一张巨大的蛛网,仿佛隐藏着神秘的预言。他用北狄那粗犷而激昂的语言嘶吼着,唾沫与血沫在空气中飞溅。

    「伟大的腾格里在上!瞧瞧那宣化的城墙,那是用我族儿郎的头骨奠基而成;再看看那汉人的火铳,曾无情地撕裂了六万条鲜活的汉子的胸膛!三年了,斡难河的水仍在悲泣,战死的勇士们在阴山下徘徊,他们的灵魂在愤怒地咆哮,渴望着饮下汉人的血!」

    「啊!」「杀!」「复仇!」瞬间,现场爆发出一片震天动地的吼叫,那声音如同一股汹涌的怒潮,势不可挡。与此同时,马匹也在嘶鸣,它们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愤怒与仇恨,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

    铁蹄无情地踏碎了大地清晨最后一丝温情,阿拉坦汗身披玄色镶金兽皮大氅,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大氅上的金线在馀晖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更增添了他的威严。他胸前的甲叶上,嵌着三颗庆军将官的首级骨饰,那是他战功的象徵;腰间悬着的断刀,更是他复仇的利器。他翻身下马,沉重的靴底碾过祭台上殷红的羊血,发出「咯吱」的声响,然后大步迈向那面庄严的「苍狼旗」。

    旗竿之下,跪着三名被俘的庆军哨探,他们浑身血污,狼狈不堪,身体瑟瑟发抖,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阿拉坦汗腰间悬着的断刀,并非普通之物。刀身是半截庆军斩马刀的残刃,刃口因曾硬抗火器的猛烈攻击而崩裂如锯齿,然而,却被人用熔化的白银精心浇铸出蜿蜒的血纹,宛如一道凝固的虹,散发着诡异而神秘的气息。

    当阿拉坦汗缓缓拔刀,划破左臂,殷红的鲜血滴落在刃上的银纹时,那血竟如同有生命一般,顺着锯齿状的刃口快速爬升,仿佛被刀身贪婪地吞噬。

    他紧紧盯着刃中自己扭曲的倒影,喉咙里发出狼嗥般的低吼,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决绝:「科尔沁的巴特尔们!察哈尔的箭手们!兀良哈的骑士们!三年前,那卑鄙的曾达狗贼欺骗了我们,他信誓旦旦地说宣化只有三万庆国的驻兵,还承诺只要我们全力攻打宣化,他就放我们北归。可结果呢?我们六万儿郎倒在了汉人的『响雷棍』下,血洒疆场。我的侄子,刚娶了新娘的博尔忽,被他们残忍地割了头,挂在城头示众!」

    他愤怒地一脚踹倒一名庆军哨探,将断刀狠狠地抵住其咽喉,眼中闪烁着怒火。「今天,这二十万把马刀,是为六万英魂精心磨砺的;这二十万匹战马,是为踏平宣化而悉心饲养的!」

    突然,他将断刀猛地插入祭台,扬起的尘土在空中弥漫。接着,他抓起一把羊血,狠狠地抹在脸上,那一刻,他形如魔神,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

    「腾格里听着:我阿拉坦,要让宣化的城墙轰然塌成血海;要让曾达的头骨,成为我侄子灵魂的酒杯;要让汉人的皇帝,跪在马市前,用十车铁器来换我一箭!」

    「嗬——!」西侧科尔沁部的千名重骑兵同时敲击马刀,那甲叶碰撞声如暴雨打在铁皮上,清脆而又震撼,仿佛是战争的前奏。

    「嗬——!」东侧察哈尔部万箭齐举,箭头齐刷刷地指向落日,宛如一片钢铁荆棘,闪耀着冰冷的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踏碎宣化!血祭英魂!」

    二十万部众齐声怒吼,那声浪如同一股强大的冲击波,掀得图腾旗剧烈震颤,旗面上的血纹仿佛重新流淌起来,充满了生命的力量。远处,无数马头骨串成的「复仇链」在风中哗啦作响,每颗头骨都系着一缕战死勇士的头发,仿佛在诉说着他们的不屈和对复仇的渴望。

    阿拉坦汗猛地拔出断刀,迅速割下一名哨探的耳朵,将那还带着鲜血的耳钉在旗面「狼口」处,大声喊道:「这是给腾格里的祭品!明日卯时,野狐岭的烽火一起,」

    他拔刀指向南方,「马蹄踏碎阴山雪,刀光要蘸宣化血!若不取下曾达的头,我阿拉坦誓不回帐!」

    话音刚落,二十万骑兵同时将马刀插地,刀柄上的狼头雕饰在暮色中闪着幽光,宛如一片钢铁丛林,散发着肃杀的气息。萨满将燃烧的羊胛骨抛向空中,火星溅在阿拉坦汗的披风上,似落雪般熄灭,仿佛是上天对这场复仇之战的见证。

    「祭旗!」阿拉坦汗一声怒吼,挥出断刀,寒光闪过,一个庆军哨探的脑袋应声落地,鲜血从断口处喷涌而出,溅落在地上,形成一片殷红的血泊。

    「嚓!」「嚓!」另两个庆军哨探的脑袋也被砍了下来,在地上滚动着,死不瞑目。

    现场,北狄的汉子们都如嗜血的魔鬼一般,彻底沸腾起来!

    「杀光大庆人!」「杀!」「踏平宣化!」「杀曾达!」

    那一声声怒吼,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撕裂。

    风卷过草原,带来远处马群的嘶鸣,那声音在寂静的空中回荡,更增添了几分悲壮的氛围。祭旗台下,无数火把将骑兵的影子投在丘陵上,恍若万千战神立柱,威武而又庄严。

    阿拉坦汗翻身上马,玄色大氅在风中鼓胀如翼,他抽出腰间断刀,刀锋直指东南方的宣化方向。那里,正是三年前六万英魂陨落的地方。

    此刻,苍狼旗已浸透新的血誓,二十万铁骑的铁蹄,即将在黎明踏碎长城的寂静,一场血腥的复仇之战即将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