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七年,七月二十三日,怀安城
自七月十三日,怀安城守备刘勤接到宣化传来的北狄军情后,野狐岭方向的急报便如雪片般飞来。宣化指令强调「严防西路」,但西阳河堡丶渡口堡的烽火台始终沉寂。七月十六日,他收到最后一封宣化塘报,此后派出的斥候如石沉大海。此时,北狄游骑已切断枳儿岭驿道,自此怀安宣化无法再通消息往来。
怀安城原驻军一千六百人,分布于四门与屯堡。七月十七日,刘勤急令西阳河堡丶渡口堡等四堡「轻装速进,各调半数兵力」。至十九日,各堡陆续来援,合计一千八百馀名守军,使城内总兵力达三千四百馀人。刘勤将兵力重新部署:东门一千两百人丶北门八百人丶西丶南门各七百人,又令工匠将城内库存的二十门佛郎机炮架于东门敌台,每门配炮手三人,剩馀炮弹仅五十发。
然而正是这道指令,让西阳河堡在十八日陷入空虚:北狄先锋千骑备双马疾驰,以撞车猛击西北隅夯土墙。该段城墙因年久失修,被撞击处轰然塌陷。守军三百馀人仓促应战,半日即溃,堡中三千石粮食被席卷,千馀百姓被俘。
十九日,渡口堡步其后尘。北狄以同样战术破城,抢走粮食两千石,俘获百姓八百馀。随后兵锋转向西南,直扑李信屯堡。
七月二十二日,小那颜亲率三万骑兵完成对怀安城的合围。其部沿途劫掠桑乾河沿岸五屯,又获俘虏两千馀,连同前三堡俘虏,总计五千馀百姓被驱赶至怀安城东。这些青壮被生牛皮绳串联,负责搬运劫掠的粮食,老弱则被就地斩杀。
二十三日,北狄在东门外筑起京观。此观以松木为支架,分层堆积尸体:上层是西阳河堡守军首级,下层叠压着村落百姓尸身,外围以夯土加固,高约五丈。顶端插着绘有狼头的北狄图腾旗,木牌上血书「不降者视此」。
城东百姓登城远眺,可见白骨骷髅在秋阳下泛着青光,未及筑完的尸堆旁,北狄兵正用长矛挑着俘虏左臂示众。
城内,刘勤登上东门城楼时,三千四百守军正往来搬运礌石。东门守将指着城外道:「大人,敌骑分三波佯攻,似在试探火力。」
刘勤望向敌阵,见北狄马队中裹挟着被俘百姓,正驱赶他们向护城河移动。城下,京观的腐臭味随风飘来,一名新兵突然乾呕,被把总厉声喝止。
粮仓主事匆匆来报:「城内存粮共三千石,按每人每日一斤半计,可支撑十五日。」刘勤捏紧腰间的佩刀,十五日,足够北狄把怀安城碾成齑粉。
此时的怀安城,内无粮草外援,外有京观震慑。
可是出乎刘勤意料的是,北狄小那颜似乎不着急攻城,他每日必带兵马去怀安周边村庄劫掠。他不仅不着急攻城,还根本不在乎西面大同可能的来兵,也不在乎宣化可能派来援军。对此刘勤根本无法理解。深夜,刘勤悄悄派出斥候,往西。怀安城更靠大同镇近,想去救援。
次日,卯时的薄雾还没散尽,刘勤登上东门敌台时,瞳孔骤然收缩。护城河东岸的柳树上,绑着昨夜派出的三名斥候。他们的衣甲被剥得精光,浑身鞭痕交错,其中一人的右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膝盖被生生敲碎了。
小那颜的黑马立在斥候面前,马缰随意绕在鞍桥上。他手里把玩着一枚铜哨,每吹一声,便有北狄兵上前用浸过盐水的皮鞭抽打斥候。晨雾中,鞭梢撕裂皮肉的声响格外清晰,惊飞了柳树上的宿鸟。
「刘守备看清楚了吗?」小那颜仰起脸,汉语里带着草原狼嗥般的尾音,「这三个蠢货说要去大同搬救兵,」他突然抬手,铜哨在唇边发出尖锐的嘶鸣。三名北狄兵立刻上前,将斥候拖到预先挖好的土坑边。
刘勤身后的把总猛地捂住嘴,指缝间溢出乾呕声。只见北狄兵用铁钩勾住斥候的肩胛骨,将他们硬生生吊在坑边。小那颜翻身下马,从亲兵手中接过一柄烧红的烙铁,走向那个断腿的斥候。烙铁按在伤口上的瞬间,皮肉焦糊的气味混着白烟腾起,斥候的惨叫卡在喉咙里,化作血沫从嘴角涌出。
「大同?」小那颜用烙铁挑起斥候的下巴,火星溅在对方颤抖的眼皮上,「哈哈,你们还指望大同来救你们?哈哈,可怜!」他将烙铁交给了身边的一个守卫,转而抽出腰间马刀,刀刃在晨雾中划出冷光。
刘勤下意识攥紧城堞,指节抵着砖缝里的青苔。他看见小那颜将刀递给身边一个被俘的少年,正是西阳河堡的那个小子,昨天还在搬运筑观的木料。少年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直到北狄兵用刀尖戳进他后背,才哭嚎着将刀砍向斥候的脖颈。
「让他们看看,」小那颜的声音透过薄雾传来,带着笑意,「帮我做事的人,能活;想跑的人,就跟这坑底的骨头一样。」他抬手示意,北狄兵立刻将三具无头尸踢进坑内,那里已经堆满了被斩下的手指和耳朵,都是这几天反抗的俘虏留下的。
城头上,一名老兵突然跪倒在地,腰间的刀鞘磕在城砖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刘勤的目光扫过守军煞白的脸,看见有人偷偷抹着眼泪,有人紧咬着刀柄。远处的京观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新添的尸堆上,几只乌鸦正扑棱着翅膀啄食眼球。
小那颜翻身上马,朝城头举起染血的马刀,刀锋指向西方:「刘守备,我给你三日时间!八月初一日此时,若你开城投降,我保你城中百姓性命。若你不降,破城之日,我便杀光怀安城中所有人!」
他猛地一夹马腹,黑马扬蹄踏过尸坑边缘,溅起的血泥糊住了城上守军的视线。当薄雾渐渐散去时,东门外的落了叶的柳枝,在秋风中轻轻摇晃。
次日清晨,仍是此时,刘勤登上东门城楼,却看见北狄士兵驱赶着汉人俘虏,将三辆巢车丶一辆吕公车丶二十具攻城锥一一推了出来。小那颜骑马绕着这些攻城设备一周,对着城门上的刘勤道:「刘守备的粮食应该还够七日吧?不过我给你时间只有两日了。」
说完小那颜便打马走了。
接着刘勤便看到,北狄的士兵赶着俘虏们在离开护城河十丈处开挖水渠。俘虏们并无有利的工具,大抵都是用着最粗劣的木棍等,士兵便用鞭子抽打着他们。有人倒地不起后,便直接被砍杀。渐渐地,到太阳下山时,居然挖出了一条小小的沟渠。
又过一日,依然清晨,小那颜继续到了东城门。他对着刘勤道:「刘守备,我等不及。我们北狄萨满认为午时血祭最能取悦腾格里。今日午正时分,我等你答覆。我们北狄性子急,做事爽快,不像你们南人磨叽。降与不降,给个痛快话!」
……
绍绪七年七月卅日午正时分怀安城东关
日头正中时,怀安城头的铜钟敲了十二响。刘勤扶着敌台垛口的手,指甲已掐进砖缝里的青苔,留下几道血痕。城下,小那颜的黑马立在京观阴影里,三万骑兵按百人队列成环形,马刀在烈日下晃得人睁不开眼。三千攻城锥的铁头斜指城门,像一排龇牙的野兽。
「大人,不能再拖了!」把总王大刀的甲胄已解下半边,露出的肩胛上有道旧箭伤,他话音未落,南城方向传来一阵骚动,几个百姓攀着女墙哭喊,要把写着「降」字的白布扔下去。
刘勤猛地转身,看见中军帐前跪着的粮仓主事哭着道:「大人!为保百姓,降了吧!」
城外突然响起牛角号。小那颜策马向前,马镫上晃着三颗新割的首级,正是昨夜缒城逃跑的兵丁。「刘守备!」他扬起马刀指向城头,刀刃反射的光刺得刘勤眯起眼,「午正已到,是要我用攻城锥把门砸开,还是你自己走下来?」
一阵风吹过,带来京观的腐臭味。刘勤看见东门外的水渠里,漂浮着几具被鞭死的俘虏尸体,渠水混着血水,正一点点渗入护城河。三天前他算过,存粮还能撑八日,但现在看来,人心连一刻都撑不住了。
「大人,」身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老军匠颤巍巍捧着总兵印信盒,盒盖缝隙里渗着蜡油。「大同的路,斥候回不来;宣化的信,送不出去……咱们……」老人说不下去,只把印盒往刘勤手里塞。
城头突然响起一片抽气声。刘勤顺着众人目光望去,只见小那颜的亲兵推出一个木笼,里面关着西阳河堡那个砍杀斥候的少年。少年的脖子上套着绳圈,绳头攥在小那颜手里。「最后问一次!」北狄首领的声音带着笑意,却像冰锥扎进人骨头里,「降不降?不降,这孩子就给你垫城门!」
少年的哭嚎突然卡住了。刘勤看见他猛地咬住嘴唇,朝城头望来,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麻木的空洞。那眼神像一面镜子,照出刘勤自己龟裂的靴底。
「开城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像从别人喉咙里发出来的。
把总王大刀「当啷」一声跪在地上,周围的士兵有的瘫坐,有的解下头盔摔在地上,更多的人望着城外,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刘勤接过印盒,他一步步走向城楼中央的旗杆,那里还飘着半旧的大庆军旗帜。风卷着旗角,露出内侧缝补的痕迹。他伸手去解绳结,却发现手指抖得厉害,怎麽也解不开。
旗帜落下的那一刻,城外的牛角号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响,震得城头的礌石都在颤。刘勤看见小那颜举起马刀,三万骑兵同时举起了马刀,刀刃组成的光海,晃得他眼前发黑。
吊桥「吱呀呀」地放下去了。北狄铁骑踏桥而过,仿佛战鼓一般擂响。
「刘守备,请」,一个北狄的将领带着北狄将士上了城楼,将所有大庆士兵都卸了甲,缴了武器。刘勤木然地跟着他下了城楼。
当刘勤下到城楼后,发现北狄的兵马已经有万馀人进了城,分别控制了整个城的布防,而大庆三千多名士兵无一不被背缚双手,跪倒在地上。
刘勤从身上解下佩刀,递给了那个北狄将领。那个将领接过佩刀,拉开看了一眼,然后又将刀收了回去,扔给了身边的小兵。
「请刘守备肉袒牵羊!」北狄将领道。
「你!」在地上跪着的把总王大刀,愤而站起,然后便被北狄人用刀柄砸在脸上,踢倒在地。
这时,刘勤看到他们牵了一头公羊而来。他又转身看向这座城池,「唉!」,他解开了盔甲上的铜扣。
一会,小那颜便看到怀安守备刘勤,袒露着上身,一手托着总兵印信,一手牵着一头羊,从黑黢黢的城门洞里面走了出来,一直走到吊桥上。
小那颜驱马上前几步,居高临下看着刘勤。
刘勤单膝跪地,将印信高高举起。小那颜并不去接,而是望向城楼,此时城楼上升起了北狄狼旗,他就这样让刘勤跪着,发出了「哈哈哈哈」的大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