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七年,八月初八日。
此刻的李云苏正在怀安城内,李云苏他们一行人的行踪,就是错开小那颜两日跟着小那颜的行军路线而走。
七月十八日小那颜破西阳河堡,云苏廿日便到了西阳河堡。七月十九日,小那颜破渡口堡,廿一日李云苏便到了渡口堡。七月廿日,小那颜破李信屯堡,廿二日李云苏便到了李信屯堡。此后他们便一直待在李信屯堡。自七月卅日,小那颜攻破怀安城后,李云苏便一直在等怀安城何时可以允许小范围的进出,她一直等到了八月初七,终于等到了怀安明日可以通过的消息。
「小姐,曾令荃死了。」马驫探到消息。
「怎麽死的?」李云苏惊讶地看着马驫。
「初四日小那颜部队返怀安城,带了大量马匹和军械,今日北狄部队在各个村落贴出告示,让各村里正和耆老告诉百姓,乖乖听话,不要试图忤逆北狄,其中特别说明了镇北侯世子曾令荃已经伏法。」
「噢。」李云苏心想,看来此次大庆战况很不乐观,她有点担心在盛京的邓修翼。她怕皇帝迁怒于他。「曾达呢?」
「告示中未提及,想来应该逃回了保安州城。」
「宣化城现在如何?」
「仍被围着。」
「那就是北狄要开始造攻城设备,以战养战,下一步该是要打宣化了。」
「应该是的。」
「那再过几日怀安城要开了,你先去筹备一下,我们尽快进城。」
果然八月初八日,小那颜为了让更多百姓能够参与攻城装备的制作,进行了有限度的开城门。北门仅商人通关,西门仅大庆百姓通关,东门仅奴隶和俘虏通关。为的是让所有的奴隶和俘虏看到东门的京观,不断威慑他们,不少俘虏看到京观上自己同胞的尸体都垂泪不已。同时,此时有不少北狄商队赶来怀安北城门收购货物,可以运回北狄售卖。
李云苏一队人等在北城门外,等待核验关引,马驫和李信已经前去,不仅带了关引还带上了宝音图的信物。
一盏茶后,马驫和李信回来了,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宝音图和几个北狄人。
马驫向宝音图引荐了李云苏,道:「这是我家哈敦。哈敦,这是北狄第一勇士宝音图。」
宝音图看向李云苏,见一个穿着北狄贵族服饰的美丽小姑娘,落落大方地向他看来,宝音图右手放之胸口,微微弯腰道:「哈敦!」
李云苏翻身下马时,宝蓝色的织锦袷袢随动作扬起一角,露出内里月白色的棉布中衣。这袭北狄贵族女子常穿的长袍以中原云锦裁制,却依着草原习惯收窄了袖口,便于握缰,袍角处用银线绣着三排细密的卷草纹,暗合「长生天庇佑」的寓意。
此刻初秋的风掠过怀安城垣,掀起她斜覆在头顶的赭红色丝绸头巾,头巾一角垂至左肩,用一枚雕着鹰首的鎏金扣固定,鹰喙衔着颗未经打磨的青金石,正是北狄牧民眼中象徵「草原天空」的圣物。
她的腰间紧束着那条九宝镶嵌腰带,红宝石与绿松石在阳光下折射出碎光,腰带扣是整块錾刻着狼头图腾的白银,狼眼以黑曜石镶嵌,与她鬓边垂落的金丝发网相映成趣。
发网并非中原女子的繁复样式,而是用三根细金炼串起南海珍珠,松松挽住发丝,露出光洁的额头。这是北狄贵族少女「待嫁」的装扮,既显矜贵,又透着几分未脱稚气的利落。
最惹眼的是她头上那顶薄毡帽,帽檐微翘,以深褐色羊羔皮滚边,帽顶缀着一束银白色的鹰羽。这并非隆冬的御寒之物,而是初秋草原贵族女子的标配:羊羔皮取其轻便,鹰羽则象徵「神鹰护佑」,帽内衬着柔软的棉布,恰好抵御晨间的凉意。
当她向宝音图行礼时,毡帽随身体微倾,鹰羽轻轻颤动,与她腕间那对绞丝银镯上刻的北狄谚语「风不会吹倒有根的树」一并晃入人眼。
「巴特尔!」随后李云苏示意李信献上一条九宝镶嵌腰带。宝音图接过礼盒打开一看,十分开心,将礼盒交给了自己的随从,然后伸手请李云苏等进城。
于是李云苏他们便超越了赶来做交易的北狄商队,进了怀安城。
怀安城内已经不是大庆管理时的样子,很多百姓的房屋都已经空无一人,尤其是原来大庆官员的私宅。小那颜将这些官员的女眷都统一进行了关押,而原来家中的男性仆人都作为的奴隶,每日押解出城做工,女性仆人都徵调去为北狄的军队提供浣衣服务。
城内只有很少的商铺还开着,十分冷清。经常有北狄军队押着用牛皮绳串着奴隶,穿城而过,马鞭无情地抽在他们单薄的衣衫上。
宝音图随手指了一处私宅,对马驫说:「卡尔德,你们住这里吧。」
李云苏和马驫都表示了感谢,宝音图还有公务,便先走了,走时还和马驫邀战,要再搏克一番。马驫只哈哈大笑,未置可否。
进到三进宅子中,大家都各自安顿下后,便到了李云苏处商议。
「小姐,如今我们做什麽?」马驫问。
「驫叔,你常去宝音图处往来,藉机会告诉他我与曾达有杀祖之仇,想找曾达报仇。李信,你尽快将货物出手,万一战事变化,我们可以快马返大青城。李仁,你还是需要注意各方信息。另外根据我们的买人计划,可能要定期买些奴隶,运回后方。」
各自领命而去。
又过了两日,马驫来告诉李云苏一个惊人的消息。
「小姐,刚才我在校场奴隶劳作处,看到了曾令荃。他脖子上套着刻有编号的铁项圈,右脸颊烙着北狄文『俘』字。」
李云苏惊讶地看向马驫,「没有看错?」
「绝对不会!绍绪三年南苑秋獮时,国公爷让我认过镇北侯府和忠勇侯府所有人,马骏也认过。那时在三少爷身边保护的就是马骏,曾令荃跟着曾达追杀三少爷,马骏认他认得死死的。我们两人确认就是他!」
「他没死?」
「估计是阵前换装,小那颜只认衣服,不认识人。而且,曾令荃从未上过北狄战场,绍绪四年那次,他并未跟着曾达来。」
「能把他买来吗?」
「我去找宝音图试试。」
但是是日宝音图非常忙,马驫没有找到他。因为小那颜于初九日押着一万多奴隶和俘虏,带着两万五千兵北狄精锐,离开了怀安城,如今怀安城中,仅剩下了五千北狄部队。
「小姐,北狄部队向宣化移动了。」李仁传来了消息。
「他们要打宣化了。大庆呢?」
「三日前,曾达带着三万精骑对宣化南部的北狄部队进行了游击,北狄大军赶去时,曾达又跑回了保安。但是宣化知道大庆来兵救城了,所以城内也呼应开炮,北狄有所损失。」李仁报告。
李云苏盘算这个事,不得不说,曾达还是会打仗的。北狄兵多,大庆兵少,只能游击。更重要的是,一定要用军事行动告诉宣化,不能投降。
「李信人呢?」李云苏问
「小姐,」说到李信时,李信正好回来了,「货物全部出手,尤其铁器,被北狄部队全部收购了。」
「刚才驫叔说,曾令荃没死,已经成为了奴隶,正在怀安城。李信,你赶紧协助驫叔,把人买来。」
李信看了李仁一眼,问:「小姐,你要杀了他?」
「不,我要通过他,找到曾达,先杀陈保。如今曾达正在抗北狄,于情于理曾达都不能现在死,否则我大庆将无将抗狄。只要曾令荃在我们手中,不怕曾达不就范。曾达只有曾令荃这一个儿子了。」
此时李云苏尚不知道曾令荣已经死了。但是在世人眼中,曾令荣这样一个瘫痪在床四年,下身没有任何感知觉的病人,何死又有什麽区别呢?
「怀安城的奴隶分『军奴』与『官奴』,曾令荃属『军奴』,归战利品管理官巴图管辖。宝音图若出面,需用十匹河西战马或二百两纹银赎买,且要在奴隶簿上勾销编号即可。」李信道。
「不能只买曾令荃,你多买一些,贿赂宝音图一箱波斯香料,就说我们要回去开垦农田。」
「是。」
又过两日,马驫向李云苏报告,曾令荃已经带到。
李云苏将手中毛笔放在笔架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示意马驫带路。
马驫带着李云苏到了后院的一个角屋,打开门。陡然的光亮扑向了曾令荃的脸,他无法用双手去遮住自己的眼睛,因为他双手被铁链反绑在柱子上,他只能本能地眯上眼睛,别过脸。而别脸的一刻,那个深深的北狄文「俘」字,正暴露在光下。
李云苏进了屋子,马驫给她搬来一张椅子。李云苏便坐在了椅子上,看着曾令荃,一语不发。他裸露的肩背布满鞭痕,左脚踝因铁链磨咬伤口流着鲜血,但腰杆仍挺得笔直,那是将门子弟刻进骨子里的姿态。
这时曾令荃已经适应了光亮,转过头去看李云苏,发现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子,穿着一身北狄的服装。曾令荃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心里更狐疑的时,为什麽总计从校场买了十五个奴隶,独独他一人被带到了这个角落的屋子,剩下十四人呢?而面前这个北狄女子到底想做什麽?于是他也看向李云苏,并不说话。
「呵」,李云苏笑了,「北狄人真是眼瞎,就凭如此沉着的气度,居然认不出曾世子。」
曾令荃心中大骇,他惊骇对方一下子能认出自己的身份,更惊骇对方讲的是地道大庆直隶官话。
「你是谁?」他手腕在铁链里下意识挣扎,铁环摩擦柱子发出「咯吱」声,鬓角渗出的汗珠顺着「俘」字烙印的凹痕滑落。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是曾令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