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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章 王矩回京

    绍绪七年,十月廿八日。

    王矩从怀安城,经保安州城,返回了盛京。他还没有去面圣,先到了司礼监见邓修翼。

    「掌家!」王矩规规矩矩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小的回来了。」

    「起来吧,王大使坐。」邓修翼从书桌后出来,陪着王矩坐在茶几边,小全子给王矩奉上了茶,而邓修翼则喝着温水。

    「小的无能,请掌家责罚。这秦家肯定有问题,但是小的竟抓不到任何把柄。」王矩低头道。王矩此前也有和工部丶兵部丶礼部打交道的经历,和锦衣卫丶五军都督府之间也有协作,所以王矩一直以来觉得自己还是可以拿捏外臣的。这次他吃了一个大闷亏,秦烈居然如泥鳅一般的溜滑,一点把柄都不留给他。于是,他才从内心真正对邓修翼有了敬服之感。

    邓修翼只笑笑道:「无妨。有心算无心,无心如何能敌有心。」

    「那陛下若问起,小的如何作答?」

    「待陛下唯有忠心和诚心,你如何想,便如何说。」

    「没有证据也能说?」

    「这世上最毒的,是藏起来的蛇。」邓修翼道。

    「还请掌家一同面圣。」

    「只看陛下何意。」

    果然如邓修翼所料,一开始皇帝只召见了王矩,是在过半后,才将邓修翼叫了进去。邓修翼便知道,他教王矩的无证之罪发挥了作用。而皇帝询问邓修翼意见时,他只说了一句「完美即反常。天下完人者,唯陛下一人。」

    而王矩的无功而返,亦让邓修翼收获了御马监无掌印的三个多月的空窗期。

    在这个空窗期,邓修翼直接让陈待问查了御马监从绍绪二年到六年的所有帐册。陈待问和曹应秋两人,带着司礼监二期生中数位佼佼者,历半月余将御马监的帐册彻底核查后,发现每年内部帐目贪腐亏空者竟达收入十之一二,更不要说各种怠政浪费。

    此帐册上报绍绪帝后,皇帝大为震惊,立刻下旨查抄陈保在宫外的宅子。孙健带着东厂太监查抄陈保在宫外的宅子后,发现了白银十万两,各种古董文玩数以百计。皇帝从震惊变成了震怒,将原御马监掌印陈保从原来埋去皇陵附近的金山太监墓,变成了拖出来喂狗。

    此后,御马监监督太监和钱粮司掌司等下面所有属官全部带到东厂刑讯问话,这些人都一一供述罪证,监督太监被皇帝赐以杖毙,钱粮司掌司死在了东厂,下面属官罪重者入浣衣局,罪轻者则被邓修翼枷号十日,十日后不死者,充净军为宫中苦役。

    御马监原提督太监冯实向邓修翼投诚效忠,邓修翼保了他,仍留原任,暂管御马监,等新掌印到来。

    然后邓修翼提名曹应秋为御马监监督太监,陈待问署理御马监典簿事,另调江瀛入御马监为文书太监,全面管理御马监。而王矩在翘首期盼御马监掌印之位落到自己头上的过程中,彻底被邓修翼收服。

    次日,邓修翼召朱原吉丶曹应秋丶陈待问丶江瀛及内书堂一期生陈相书丶鲁迪丶汪东合议马市事。

    十一月初,大庆北狄开张家口丶得胜堡和平虏卫边市,邓修翼奏请绍绪帝后,任陈相书丶鲁迪和汪东为三口提督太监赴三处,监督马市早期筹备。

    绍绪七年十一月初二,天色未明。

    小全子便匆匆离了宫。他先一步前往教坊司,路过那座往昔熟悉的小院。曾经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可如今小院已换了新主,住进来几户乐户。院内的布局改了,往日的痕迹几近消失不见,只馀一抹陌生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随后,小全子又赶到东城的甜井胡同。当那宅子的门缓缓打开,他下意识地躲到了树后,生怕被商嬷嬷瞧见,而后脚步匆匆,如一阵风般迅速跑开。

    此时,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洁白的雪花好似一群灵动的精灵,在空中翩翩起舞。小全子裹紧了身上的棉衣,从东城直奔西城的英国公府。

    英国公府的大门紧紧闭着,透着一股萧索与落寞。门前看守的锦衣卫,也都躲在屋檐下避雪,那门头上的瓦片已有缺角,门上的朱漆斑驳陆离,像是岁月留下的一道道伤疤,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与如今的衰败。

    一直等到酉时,天色渐暗,雪花依旧纷纷扬扬。小全子怀揣着两个素包子,匆匆赶回司礼监。然而,邓修翼却并不在屋内。

    直到戌时,风雪中一个身影缓缓走来,正是披着玄色大氅的邓修翼。

    他的头上落满了白雪,好似戴了一顶白色的帽子,整个人仿佛从冰雪世界中走来。小全子赶忙迎上去,侍奉着邓修翼更衣。他换了一身素净的道袍,静静地坐在桌前,神色有些疲惫。

    小全子从烤笼里拿出一只热着的包子,双手递到邓修翼面前。邓修翼伸出手,轻轻捏起其中一个包子,却没有送到嘴边,只是轻声问道:「今日如何?」

    小全子便一五一十地详细讲述了今日出宫所见的一切。整个过程中,邓修翼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神有些迷离,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待小全子说完,邓修翼轻声道:「拿壶酒来。」

    「大人,胡太医不让您喝酒。」小全子皱着眉头,有些担忧地说道。

    「只一杯,无妨。」邓修翼笑着看向小全子,眼神中带着一丝恳求,「乖,拿两个杯子来。」

    小全子虽嘟着嘴巴,满脸不情愿,但还是转身去拿酒和杯子。

    一盏孤灯在桌上摇曳,昏黄的灯光洒在两人身上。邓修翼缓缓倒了两杯酒,酒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就在这时,朱原吉来了。小全子赶忙拦在门口,说道:「朱哥哥,掌家不让旁人进去。」

    「师傅是一人在里面吗?」朱原吉急切地问道。

    「嗯。」小全子想了想,又补充道,「掌家还让人拿了一壶酒。」

     朱原吉一脸惊讶,脱口而出:「师傅怎麽能喝酒呢?今日究竟发生何事了?」

    小全子摇了摇头,说道:「掌家让我今日出宫了。」

    「去了哪里?」朱原吉追问道。

    如今的小全子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孩子,他已十二岁,有了自己的心思。他没有详细说明去了哪里,只是简单地说:「掌家让我去故地看看。」

    朱原吉何等聪慧,他虽不清楚邓修翼和李云苏之间的那些具体过往,但他知道师傅的心中一直藏着一个牵念。于是,他对小全子说:「你让我去敲门,师傅不会怪你的。」

    小全子其实心里也放心不下邓修翼,便陪着朱原吉站在门外。

    「师傅,我是原吉。」朱原吉轻轻叩门,屋内却没有一丝回应。他与小全子对视一眼,又提高声音叫了一声:「师傅,是我,原吉!」

    过了许久,屋内传来一声轻轻的回应:「我无事,你们去吧。」可那声音里却带着明显的克制与颤抖,朱原吉听在耳里,心中愈发担忧。

    「师傅,我不放心,想陪您坐一会儿。」朱原吉再次说道。

    屋内依旧没有声音传出。

    突然,「哐当」一声,像是杯盏坠地破碎的声音。朱原吉不再犹豫,推门而入。

    只见邓修翼身着道袍,头发松散地披在肩上,整个人伏倒在桌上。他的手中紧紧捏着一只破旧的香囊,那香囊的布料已经有些褪色,上面的丝线也有了磨损,却被他握得那麽紧,仿佛握着全世界。一只酒杯摔落在地,碎成了几片,另一只酒杯则静静地立在桌上,里面斟满了酒。

    朱原吉快步走到邓修翼身边,伸手扶住他的手臂,只觉那手臂冰凉刺骨。触碰到他手臂的那一刻,邓修翼的身子猛地一颤。他似乎想要撑起身子,可却毫无力气,整个人向后仰倒在朱原吉的怀中。他的嘴边有一丝血迹,脸上却挂着一抹惨澹的笑容,说道:「失态了,让你见笑。」

    「师傅,我扶您去床上休息。小全子,快请胡太医来!」朱原吉急切地说道。

    「别……」邓修翼伸手拦住小全子,目光望向朱原吉,轻声说,「原吉,我不想躺着,你扶我去窗边看看雪,这是我此刻唯一的心愿。」

    朱原吉闻到邓修翼身上只有淡淡的酒气,他知道师傅一向隐忍克制,便劝道:「只看一眼,过会儿我给您倒水。您今日定是没吃什麽东西,胃疾复发了。胡太医还是得请,不然我就不扶您去窗边了。」

    邓修翼温柔地看着朱原吉,眼前这个孩子,当年还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如今已十六七岁,出落得愈发稳重,有了自己的主见。他点了点头,说:「听你的。」

    朱原吉小心翼翼地扶着邓修翼走到窗边,用眼神示意小全子去拿大氅。

    邓修翼缓缓推开窗户,一股冷风「呼」地灌了进来。他用手指紧紧扣着窗边,雪花簌簌地打在他的手背上,落在手背上却并不融化。他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心中默念:「你那里,也下雪了吗?一定很冷吧。」

    ……

    那夜,李云苏亦是一人,坐在一盏烛火前,窗外大雪纷飞,她的手中摸索着缺了一角的梅花簪。

    京中消息传来,邓修翼对郑才人腹中孕儿动了手。李云苏心中一苦,她虽因两世家仇没了那种泛滥的怜悯之心,但是郑才人确实与她英国公府无冤无仇。

    李云苏知道这是邓修翼明了河东首鼠两端后,备的后手。那便是:在李云茹没有诞下皇子前,绍绪帝的宫中将不会再有孩子。毕竟河东一面支持着现在的太子,一面却又培养着李云璜。如果哪日绍绪帝真废了现在的太子,对河东来说无论支持李云璜复位,还是支持李云茹的孩子,都是在支持英国公府。

    可是如果被人发现这个事情,邓修翼将受凌迟之刑,李云苏又如何能当作不知道?如何能放得下心?

    忽然,李云苏心中一痛,这个痛她很熟悉。绍绪三年中元节那日,在银锭桥边,她也如此痛过,而那一日夜便是邓修翼第一次穿着中衣走向了张齐的房间。

    李云苏捂住了脸,喃喃道:「邓修翼,你不能有事。还有一年多,我就及笄了。」

    ……

    长江之畔,浊浪拍打着江岸,溅起层层水花。裴世宪一袭大氅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紧了紧衣衫,试图抵御这刺骨的江风。尽管武昌城不见雪的踪影,但这凛冽的江风,却如同一把把利刃,直直刺入他的心底,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

    他站在江边,目光有些迷离,思绪早已飘远。此地四维书院的修建与开设事宜,他已妥善落定,他的心却早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归去。只是,他这「归」之所向,并非京城繁华处的裴府,也不是那充满烟火气的槐花胡同,而是远在漠北丶那片苍茫大地中的大青城。

    时光匆匆,他已经失约了李云苏两次生辰。每念及此,他的心中便满是愧疚与牵挂。大庆与北狄的战事已然结束,马市即将开放,这些消息都是李云苏设法传给他的。她的来信,字里行间都是关于公事的汇报,没有一丝一毫的私人情感。尽管如此,裴世宪依然视若珍宝,因为那是她与他之间唯一的联系。

    可是,李信传来的消息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听说她曾彻夜抚琴,而后又缠绵病榻整整一日。可在她寄来的信中,却只字未提此事。他仿佛能看到她在那清冷的屋内,独自承受着病痛的折磨,却依旧强装坚强,只字不提自己的苦楚。

    裴世宪害怕了,在她心中,或许自己仅仅是可以一同完成目标的同伴。她的信只谈公事,让他越发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他真的好怕,怕她会在忙碌的生活中渐渐忘了自己,怕自己会永远只能以同伴的身份待在她身边,怕最终会彻底失去她。

    这种担忧如同藤蔓一般,在他的心中疯狂生长,让他坐立难安。归心似箭的他,恨不得立刻启程,回到她的身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她一眼,也能让他那颗悬着的心稍稍安定。